易环佩或许从小就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大多时候都能看清楚人心。像昙昼这种明显就是外冷内热，换个凡间的说法就是死傲娇。
    而死傲娇本人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她正百无聊赖地朝外望着漫天雨幕，忽然兴起拔剑四顾，剑风飒飒，远处隐隐浮现一道身影。
    昙昼抬头看去，那群人也回头看来。她收剑回鞘，这群人估计也是进来躲雨的，为首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大概是哪个宗门或世家的人。
    姑娘朝昙昼点了点头，自顾自和同伴在角落的位置坐下。
    忽然其中一人起身朝昙昼的方向走来，好奇道：“姑娘也是剑修吗？方才无意见你舞剑，使的剑法我从未见过。”
    昙昼擦拭剑的手一顿，她撩开红绫暗道，你能见过就有鬼了，能让本尊出剑的事可没那么多。
    不过她面上还是笑道：“我自创的剑法，没什么用处就是了。”
    那少女还准备说什么，为首的姑娘低声喝道：“挽情，不许没礼貌，回来。”
    名叫挽情的少女闻言吐了吐舌头，“知道了，二姐。”
    看来是世家的人。
    昙昼暗暗打量她们，忽然感觉一道锐利的视线仿佛可以洞穿人心一样朝她射来，她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年避开了目光。
    易环佩第一次来秘境对什么都很好奇，等到小雨微定之时，她的伤也好了大半能下床走路了，她道：“师姐，这些人是？”
    “中域林家，一个小世家。千年前祖上出过几个大乘期，后来没落了。”昙昼低头烤火，平静道，“他们腰间佩戴的是刀，刀是最难学的兵器之一，用刀的世家不多，你再看他们衣服上的云纹，淡绿祥云纹，只能是林家。”
    “哇。”易环佩满脸崇拜，“师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昙昼闻言笑嘻嘻道：“放心，你若是拜入我门下，我会让人整理一份让你背下来的。不多，以你的记性，二十年应该可以倒背如流。”
    易环佩：“……”有点不想入内门了。
    昙昼注意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少年又在盯着自己，她干脆直接瞪了回去。少年没想到自己偷看会被抓住，压下心底的震惊朝她抱了抱拳以示歉意。
    雨很快就停了，林家的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了礼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昙昼二人见时候不早了料定仙人遗泽之中应该没有什么人了，便转身重新朝那边走去。昙昼其实是好奇众人口中的那只青龙是怎么一回事，灵魂深处一直有一道声音叫她去看一看，好像不看就一定会后悔似的。
    “师姐？”易环佩见她脸色不是很好开口询问道。
    昙昼压下心底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感，摇了摇头道：“没事。”两人继续前进，忽然漆黑的甬道深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吼叫之声。
    像是野兽。
    昙昼忽然想起今日遇到的那场不同寻常的兽潮，便是有香粉也不该这么严重才是。便料定这声音不是诱兽粉引来的。
    又走了半晌，眼前出现一条玉制饕餮象，一具人尸半个身子探入其中，鲜血淋漓，脑袋和脖子赫然已经被咬碎吞咽下去。
    看起来刚刚死没多久。
    饕餮正一脸垂涎地蹲在两人面前，咔哒一声那具人尸被吐了出来，露出饕餮舌尖的一颗巨大灵珠，灵气四溢，显然是一件至宝。
    不过是轻轻望去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住，易环佩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去拿，结果被昙昼连忙止住。
    易环佩恍惚道：“我方才是怎么了？”
    昙昼道：“你内心有欲望。”
    易环佩不明所以回道：“人内心都有欲望。”
    “钱财声色，人的欲望无非这几种。可修者的欲望不该如此深。”
    “可修者也是人啊。师姐。你便没有欲望吗？”
    “我有欲望，可我能克制我的欲望。”昙昼转身注视着她。
    易环佩怔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她在思考昙昼的话。昙昼其实很开心她会与自己反驳，这样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实力强权的奴仆。
    这样的人有思辨能力，往往也能走得更远。
    易环佩或许也没想到会有人自信大胆地说出一句“我有欲望，可我能克制我的欲望。”便是神是仙也有欲望，谁能幸免，谁能克制？而她说能。
    她能克制。
    可是她这话有人不信吗？或许在不知道她是归生晏之前自己也不会信，可她是归生晏，是那个醉登天阁三千阶，天庭走一回，片叶不取的归生晏。
    她有资格说这话。
    归生晏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她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
    这时，一声低哑的兽吼从面前的玉象之中传来，就像是有什么蛰伏在暗处的野兽陡然间苏醒了一样，饕餮发出低低的吼叫，四肢不断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动，冰痕裂纹蜘蛛网般蔓延开去，最后露出里面一只形容貌丑的巨兽。
    巨兽摇晃着身子看向两人的方向，却发现原地早已空空如也，昙昼拉着人直接御剑就跑。
    饕餮：“……”
    饕餮一怒，伏尸百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个早已沉寂了万年的仙人遗泽会有上古凶兽存在，现在人人自危。
    巨兽冲天而起几乎踏破凌霄，原本天涯之距咻一声化为咫尺。
    砰！
    昙昼往旁边猛地一扑，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巨大的余波将宫殿瓦砾掀飞。她一口心头老血吐出，匍匐在地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看着那巨兽一点点靠近。
    忽然，心流直转，一道华光自心口飞出，空中浮现出一双金色巨眼，光芒流转，犹如千万银河溅落与她直直对望。
    昙昼心头猛地一颤，不是因为害怕，仅仅是因为那双眼睛她曾经在记忆的深处见过，很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一条巨大的泛着金色纹路的长尾袭来，直接与半空之中的巨兽相撞，铿锵——
    金石相击的尖音乍起。
    霎时间华光闪烁，昙昼不自觉闭上了双眼，待到她再次睁眼之时，眼前的两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原地的玉象被一条庞大的龙骨所取代。
    昙昼手指颤抖地抚摸上那一尾龙骨，脑海中记忆不断浮现。
    是了，是了。这龙本就是她杀的。
    死在龙手上的也并不是她，是归生清，她的兄长。亲兄长。是背叛归生一族给归生一族招来祸端的亲兄长啊！可为什么，为什么记忆出错，为什么归生清的记忆会在她身上？！既然她自小在归生一族长大，那记忆中日转千街的人又是谁？是谁？记忆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她分不清了啊。
    “如今的你太过弱小了，杀了我，剥去我的护心鳞片。它可以帮助你修炼。”
    “可是，你是归生一族的恩人。我不能杀你。”
    “你在犹豫什么？！归生一族百代繁荣毁于一旦，他们都是你的仇人，你在心慈手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姐被活生生烧死，死后拔舌抽筋、扬灰挫骨。你的母亲被活生生剥皮点天灯，你的父亲忍受剔骨之刑至死一声不吭。而你，你这般弱懦！”
    回忆戛然而止，昙昼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整个人瘫倒在地，无力地闭上双眼，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映入脑海之中，烧得她痛苦难捱，犹如万千银针穿插而过。哪怕是鬼哭河的十三年，她也没像现在这样崩溃过。
    归生一族百代繁荣，到她这一代共有三千子弟，十五万七千二百二十二人。而这一切，都只因为圣阁的一句话而毁。
    圣阁、圣阁。
    该死。该死。该死。
    为什么他们还不死。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坏人逍遥法外？！凭什么？！凭什么？！这便是法？这便是天道吗？！
    作为第一代归生一族族长的神兽，青龙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就为了让她报仇雪恨。可最后呢，她只与敌人同归于尽，她甚至来不及和父母亲朋拜别。
    三百年，圣阁之人逍遥三百年。至今已经五百年。
    五百年啊！
    “师姐，师姐！稳住心神！师姐！！”
    恍惚之中，怒上心头，万般苦楚于刹那之间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万般阻拦万般破。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听不清楚，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她如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飘荡，忽然，眼前白光一闪，有一人背对她而立。
    忽然那人转过身来，脸部朦胧如罩白纱。但是昙昼知道，此人就是她的父亲，归生悟。而此刻，记忆中亲切和蔼的父亲正手握戒尺朝小女孩伸出的手重重拍下，啪的一声脆响，他厉声质问：“你可知错？！”
    “女儿不知何错之有！”小女孩倔强地不肯落泪，梗着脖子辩驳道，“是他们欺辱我在先，我为何不能报复？是他们打我在先，我为何不能打他们？我救了人。我从他们手中救下了人！”
    “是、是。你报复，所以你差点失手打死他们！”归生悟冷声道，“你修的是逍遥道，可你的心里却全是恩恩怨怨，你这样怎么成就大道！你这样怎么配成为一城之主？！我白玉川不会要你这样一个恣睢暴戾的城主！”
    小女孩强忍的泪水终于扑簌簌滚了下来，她忽然撩起裙摆跪倒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哭喊道：“女儿错了。女儿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