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下的石桌石凳,已被关东大汉搬移到翠竹摇曳的清水潭边。
那辆华贵舒适的马车,也被牢牢固放到松树下。
旧毡帽手捧着茶壶,为徐顶峰斟满:“老道仙临走时,已经指定伺候少爷是我的份内之事。徐少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人去办。”
徐顶峰微笑道:“我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咱们之间的称呼!以后呢,你称呼我为峰弟,我称呼你是旧毡帽哥哥。”
旧毡帽登时脸色大变,双手猛摇高叫道:“万万不可······自古尊卑有别,小人只是一个赶车端茶的仆役小厮,怎敢在徐少爷面前,乱了主仆的规矩?”
徐顶峰脸色一沉:“你我只是江湖相遇的好朋友好兄弟,哪里来的主仆名分?更何况老道仙走时,吩咐得明明白白:一切都要听从我吩咐,怎么着,老道仙刚刚下山,你就想抗命不从?”
旧毡帽低头思索了半天,眼珠子不停地骨碌碌乱转,笑嘻嘻地道:“如果小人称你为峰弟,你当真不会怪罪与我?”
徐顶峰一脸郑重:“绝对不会······”
旧毡帽十分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峰弟······”
徐顶峰立时爽朗地答应了一声。直把个旧毡帽喜得忽地跳起,半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而后站身立定,脸上浮现出羞赧的光晕,双眼中流露出万分喜悦的神采。
徐顶峰笑着请他坐下一起喝茶:“老道仙临走时,还留下什么交代?”
旧毡帽说道:“老道仙留给峰弟一柄龙泉血刃剑,数本剑谱两部拳经,都放在马车内的机密壁橱里面。还有一段至关紧要的话语,要我转告与你······”
徐顶峰心中一凛:“什么话?”
旧毡帽颤声说道:“在月老的鸳鸯谱里,凡尘中所有的男女,都会被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牢牢缠绕在一起;世道中所有的金玉良缘,都是前世修了千年缘分的命中注定。万事皆缘,缘到自会遇见。”
徐顶峰忽觉得内心里的最柔软处,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疼得他冷汗激流一身。
旧毡帽大急,慌忙问道:“峰弟,你这是怎么了······?”
徐顶峰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散入丹田,运内力凝丹露周身运转,片刻后惨白脸色立有好转。
他生怕旧毡帽为自己担心,立时转换过话题:“紫燕亭主与两只寒鸦,何时离开的紫云洞?”
旧毡帽微微愣了一下神:“就在昨日的沉暮时分!峰弟深入万丈悬崖谷内,四下里寻觅龙少主影迹之时,她们三人就去碧潭不远处的紫云亭内,摆香案供奉了刀王酒无涯的牌位。恸哭祭奠一番后,结伴下了蜀山不知所踪。”
徐顶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看去,有一座雕梁飞檐的六角小亭,隐藏在晨雾弥漫的氤氲碧潭中。
徐顶峰转过头来,说道:“老道仙云游四海,游牧部落的关东汉子也全都回归了威虎山寨;空守蜀山的咱们两人,又该如何打发日子?”
旧毡帽笑道:“老道仙早已经安排妥当,峰弟主要是研读秘籍剑法;我来铺排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三年期满,峰弟剑法练成后,就是咱们离开蜀山的日子。”
徐顶峰满脸疑问:“你并非生在关东威虎山寨,为何能够得到龙少主老道仙二人的如此信任?”
旧毡帽恭敬回答道:“因为我是伺候老道仙的贴身金童哦,就连龙少主的哑语、手语和唇语,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呢。”
徐顶峰万分惊奇:“你是老道仙的贴身金童?为何不跟随老道仙去云游四海?”
旧毡帽沉默,片刻之后,叹一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峰弟虽有一身【丹枫玉露】功夫,但剑法生疏呆滞,难以与高手过招;拳脚功夫更是无比差劲!留你一人在空山上放心不下,这才将我留下,助你早一日踏入江湖行侠仗义。”
徐顶峰热泪盈眶:“老道仙的云天高义,徐顶峰虽万死不能报答万一。”
旧毡帽瘪瘪嘴,神色间多了几许的不以为然:“古书经曾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老道仙这么做,还不是用来回报你这一路上的鼎力相助?”
徐顶峰身子一震,不自然地说道:“旧毡帽哥哥说笑了······”
此时的旧毡帽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怪笑:“龙少主不远万里来蜀山挑战刀王,自然是为了雪二十年前的杀父之仇!他的武功修为,峰弟你是知根知底了,若非蜀山刀王酒无涯身有寒疾,恐怕他早就落败啦!
“知徒莫若师父,这一路上但凡有人出手拦截,老道仙为何总安排你现身出战?还不是龙少主武功中隐藏有诸多破绽,不想过早暴露出来,传到酒无涯耳中?
“也幸亏有苍天保佑,峰弟你天资聪慧武功进展神速,咱们游牧部落一行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平安到达了蜀山。所以哦,峰弟你在这一路上的奋力护持,绝对称得上劳苦功高!”
看着徐顶峰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旧毡帽咧咧嘴笑道:“若不是看出你负有真炁涌动的【丹枫玉露】神功,当日在伍哥寨界石旁,就算那些追杀你的恶贼,一拥而上将你砍为肉泥,一心为父报仇的威虎山寨少主龙啸旭,也绝对不会替你出头。
“平日里根本不会正眼瞧人的老道仙,整日里谋划着怎么应付路途凶险,又怎么可能会亲自出手,为你这样的陌生少年把脉疗伤?”
徐顶峰倒吸一口凉气:“当时我并不会什么精湛的武功,根本没有能力助龙少主御敌哦。”
旧毡帽诡魅一笑:“但凡练武之人,都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慧眼,更何况老道仙这种不世出的至尊道仙?峰弟你既然能练成绝世神功【丹枫玉露】,在汹涌无尽的真炁辅助下,世上所有的精湛剑术、拳脚功夫,还不是任由你这位武道奇才信手拈来?
“后来的一切,果然验证了他们的判断,那一套龙少主习练三年,才略有小成的{撞星拳},峰弟只是粗略观看了半个多月,就施展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一套天山派的{鸿案剑法},你们二人可是同日开始练起,龙少主与你峰弟相差了许多威力。”
徐顶峰愣住了,他无语沉默!
此刻的旧毡帽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有些扭曲的愤恨:“昨日里第二场的暗器比试,龙啸旭可是摆明了输得一塌糊涂,为何蜀山刀王偏偏要搞成平局?还不是他已经试探出龙啸旭的功力虚实,设定要在后来有十足把握的盲战中,下死手彻底除掉这个致命夙敌?
“刀王酒无涯的歹毒心思,龙啸旭心中自然非常清楚;坐在马车内听音辨胜负的老道仙,也看得非常明白!要不然向来波澜不惊稳坐钓鱼台的他老人家,绝对不会传出{生死成败一任自然}的八字催命箴言。”
徐顶峰额头冷汗直流:“原来,这一切的结局,老道仙早已经料定?所以我昨日深入崖谷,要去寻找龙少主的尸身时,你们一帮人全都沉默以对,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趣?”
旧毡帽冷冷一笑,神色中竟有几分令人难以琢磨的味道:“从辽东到蜀山的万里遥途中,除了遇到峰弟是唯一的惊喜之外,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其实在未离开威虎山寨之前,就已经被精于谋算的老道仙,将应对之策筹划得八九不离十。
“这就能够充分说明:老道仙为了完成龙少主报仇心愿,甘愿蛰伏在酷寒荒凉的威虎山寨二十余年,在接近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紧要关头,他绝对不能容忍任何的意外发生!”
徐顶峰双眸中闪过一抹惊异:“行程数月的万里路途,老道仙竟能在出发前,就将路上发生的一切,完全谋算于指掌间?”
旧毡帽抬起头,遥望着白云飘浮的蔚蓝天际:“深不可测的江湖藏龙卧虎;很多厉害人物的高明手段,都会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他挺身坐直,接着说道:“游牧部落一行人,曾在沧州地界停留了半个多月。老道仙一个人骑着一匹小毛驴,去了云台山的流烟洞,也不知他施展了何等厉害手段,不但从圣印师太手中,取回一把{羊角匕首};更是将鹊巢汇紫云亭的机密,打探得一清二楚!
“峰弟以为逍遥大师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偶然巧合的路过吗?非也非也,那是咱们平日里喂养的海东青,翱翔云霄传信召唤的功劳!
“就拿现在来说吧,紫云亭鹊巢汇虽然已经灰飞烟灭,但是你可知晓,还剩有一位唤作{沙鸥}的年轻女子,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现过身?”
徐顶峰暗中思忖道:连威名显赫的刀王酒无涯。现下都已经命丧崖谷!一只小小的沙鸥,又能够掀得起多大的浪花?
他强压着内心的诸多疑窦,问道:“旧毡帽哥哥,到目前为止,做弟弟的都不知你姓名与家乡何处?”
旧毡帽五万万没料到,此时的徐顶峰,又提起这个问题。他迟疑半晌,才慢慢说道:“具体的情况呢,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曾听到老道仙讲过,他是在二十四年前的一个隆冬风雪夜,从甘凉道返回长安的路途中,在一辆残坏的马车内看到了我。”
徐顶峰闻言,轻轻吐了一口气:“这么说,哥哥是在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旧毡帽唾沫横飞:“老道仙将我带在身边抚养,给我起了一个‘云清’的道号。后来带我去威虎山寨,与龙少主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因为威虎山处于关东酷寒之地,老道仙便将一顶厚实暖和的小毡帽,戴在了我头上。
“刚一开始是龙少主看着小小的我,头顶着一顶大大的旧毡帽,非常滑稽,便童言无忌笑称{旧毡帽}。随着春来暑往的天长日久,旧毡帽就成了威虎山寨人人顺口的称呼。”
徐顶峰挠挠头:“哥哥的武功修为怎样?”
旧毡帽脸上一红:“老道仙总是说我没有慧根,既读不通真经,又习练不了武功;整日里就像个没出息的娘们儿,专一喜爱蒸煮炙烤的灶房厨艺!所以我这身不入流的粗浅功夫,充其量也就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角色。”
徐顶峰喟叹几声,随声附和道:“这样也好,练武真的非常辛苦,一般人根本吃不消。”
旧毡帽颔首,深有同感:“想那龙少主为了报杀父之仇,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整日里被摔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真是受老鼻子罪了。”
徐顶峰自言自语般说道:“自古名师出高徒,有老道仙这样的名师传授督导,龙少主才有那种异于常人的上乘剑法!但他的暗器手法与轻身功夫,比起真正的绝顶高手,还是差了些精纯火候。”
旧毡帽禁不住咽了咽唾沫,赞许的目光看向徐顶峰:“是的,是的!完全正确。老道仙平日里也是经常这么说。”
徐顶峰轻轻一笑,满脸充满神往的崇拜:“能够为了老友的一句话,蛰伏在偏荒酷寒关东山寨二十年!这一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偌大恩情,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旧毡帽摇摇头,悠然说道:“老道仙与威虎山寨狂剑龙战,有着义结金兰的刎颈之交!老道仙曾说道------既然接受了好朋友的托孤寄命,定当要全力以赴,方能称得上不辜负。”
听到此处,徐顶峰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在胸前连连晃动,由衷赞叹道:“真正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古道热肠侠义风范。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旧毡帽眉头一皱,嘀咕了一声:“过命的交情嘛,自当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徐顶峰大为惊讶,脸色一变,正欲出言驳斥时,旧毡帽尴尬地捏了捏鼻子,急忙为自己辩解道:“这是老道仙自己说出的话语,峰弟可千万莫要责怪于我呵!”
徐顶峰闻言,不禁莞尔一笑,立时消除了心中的诸多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