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还只是一方面,从南到北的这两个月他也见识了北方的严寒和风沙,最不习惯的便是水和青菜。
北方的冬日是没有青菜的,有的话也是萝卜和藏在窑里的白菜,剩下的便是咸菜和干菜,天天吃人都吃蔫了。
水呢,是咸苦的。最开始住店时他不晓得,起床漱口时不小心咽了一小口,差点呛出来。
一问方知这是二性子水,半苦半甜的,若是苦水,涩味更重呢,问井水不是甜的么。
小二苦笑回复:“京师甜水井不多,二性子井也少,最多的便是苦水井了。”还掰着手指给他细数甜水井有什么文化井、刘井、满井、沙窝井,听得他目瞪口呆。
一问方位,好家伙,满井在安定门外,沙窝儿井在阜城坊,文化井在紫禁城内文华殿东,刘井在玉河边的翰林院,相当于横贯内外城了。
所以赁屋时就提了要离井比较近的要求,只是这井也是几条胡同外的一口苦水井,倒是不花钱的。
双喜每日去担一两担用于洗浣,入口的甜水还得每日花几文钱买一桶让挑水夫送上门,一家人省着点可用两三日。
还有便是这院子里无圊房只用净桶,房东娘子之前提醒过他们要每日一早将净桶拿到门口给粪夫倒了刷干净,否则时间一过就惨了,粪夫一天只来一趟,装满了没处倒便只能倒屋边的阴沟里。
何济源才弄明白怪不得这城中路面比房基高不少,而且经过时经常闻到不好的气味,原来如此。
他自是不能跟贩夫走卒一样到外面方便的,只得叮嘱双福双喜记得这些事。
还有便是屋内的空气。这边窗户是两层支摘窗,外层四周糊纸中间为大孔的麻纱,内部一层糊的是细纱,本来不明所以,一问方知是为了防冬春季的大风沙尘。
这样虽然将沙尘隔在外面,室内的空气却也不太顺畅,憋闷得很,白日里只得尽量待在室外,但外面又实在冷,实在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若出门游玩则一定要用面巾敷住口鼻,戴眼纱,否则一天下来,口鼻必有厚重的黑灰。
何济源一想算了,大不了不出门了,但愿这次能一举中式,不用后面再受罪。
居住的缺点一条一条,但优点也多。
京师到底是首善之地,物阜民丰,乃天下第一繁盛之所。
他们安顿下来后请房东小宴了一次,听这混迹于京城几代的本地人胡侃:
“别看恁们南人刚来时不习惯,住久了便觉得京城好,为何?这北地都是如此,哪里能比得上这处?别的不说,光是皇城所在,便是天下第一。正阳门内棋盘街,百物丰盛,天下精巧麇集。城隍庙市、灯市、内市三市,更是精华所在。”
又告诉他们三市的开市之日,都有哪些货物,说起来头头是道。还说除了上元节没有宵禁,其他时候去逛三大市都要在宵禁鼓前回来,否则被五城兵马司或锦衣卫撞上就不好说了。
何松问起他的生计,陈匠户便说:“这京师人都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某这点小生计别看大多是铜活什儿,里面门道可多,最妙的一点便是先父巴上一了内官,才积有这份小产。”
看他们不懂,神秘一笑:“这城里最大的买主是谁?”用手指了指天,“这位。现时皇城内不下万人,每日消耗不知凡几。以柴炭这类量大的为例,成祖时一年才几十万斤木炭,现在一年一百万斤还不够,这还是最贵的红罗炭呢。
某家巴上的内官并不管采买,不过是出些本钱与某开个小铺,顺便往掌事太监那里说道一两句,一年就有成百上千的进项。”
又说,“别看进项还行,有些事项是碰不得的,首要一件便是不能行皇差,这东西看着轩亮,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碰不得的。”他似乎黄酒喝得有点多了,讲话都有些大舌头。
按陈匠户的指点,两人先是去逛了棋盘街,好好地开了下眼界。
那路可真宽,怕不得有十几丈宽,听说最开始这正阳门大街可是有二十四丈呢,现在因为年深日久,占道由来已久,大路已窄了许多。中间的御道铺着大块的临清砖,极为平整。
高大的廊子里是成排的铺面,这是自永乐年间便建好的廊房。
处处高张布棚,纵横夹道。冠巾、靴株、衣裳、布匹、绸缎、皮毛,一处挨着一处;折扇、雨伞、木梳、蒲席、刀剪、锤头、陶磁器皿,一摊连着一摊。
还有灯台、铜锁,马镫、马鞍、书籍、字画、纸墨、笔 砚,彝鼎、佛像,古磁、雕漆、珠宝、象牙,以及草药、线香、纸花、玩物等等,中间还有弹琵琶的、唱小唱的和数板的,游人熙来攘往,货物形形色色,真是热闹非凡。
从蒙古鞑子和辽东来的毛皮,像不要钱似的堆成一堆堆。
那貂皮油光水滑,就是价太贵,一张好的要近八钱银子呢,最便宜的也要四五钱,若是一顶普通成色的貂皮暖帽也得五六两银子。
这京师的妇人冬日里的暖帽听房东娘子说叫昭君帽,也叫卧兔儿,有钱没钱都想法弄一条来戴,就算买不起也要租着戴出门去。貂皮最好,海獭次之,狐狸再次之,真是奢侈。
男子们冬日里戴的暖耳,最贵的也是用貂做的,虽然有禁令貂皮暖耳只百官穿戴,但京师僭越严重,还是光明正大置办戴着也没人呵斥。
他们甫一入京就买了几顶厚棉暖耳,这次逛棋盘街时何济源就给老父买了狐皮的暖耳,花了三钱银子。后来被父亲何松逼着又给自己买了顶以作外出交游所用。
另外买了几张带毛羊皮当椅垫,这倒便宜。
至于貂皮衣呢,据说一件衣要六十只貂,做好了怎么也要四十到六十两银子,他是不敢想的。连貂皮封领都没舍得下手。
他们还去逛了城隍庙市和灯市,除了买了几本旧书,何济源买了几两玉花片,给母亲买了些金錾八仙、八宝小件儿外,看到了给孩子开笔的小文具,一套石砚盒、笔筒、笔架、 墨床、水盂、臂搁,一应俱全,都装在一个小木盒里,想到良端后面要用,也买了。
此外就是遍尝里面的小食,一种一包只一两文或两三文。
几人坐在一处戏摊前边吃边看海盐腔的《白兔记》,吹着冷风沙尘,仍是不亦乐乎。
南传奇横扫京师,北杂剧节节败退,果然如房主所言啊。
那海盐腔用吴浙官话唱的,紧作慢唱,腔调清柔婉折,与在楚地听的土戏完全不同,也与曾经听过高亢的弋阳腔不同,怪不得会得士大夫喜欢而风靡南北。
何济源在放松几日后便待在屋子里读书,满怀希望这次能运气好。
他还雇驴去了趟城北的国子监和皇城前的礼部,将赁屋地址和名字留在国子监和礼部门房的书簿上,并写好后张贴在告示栏上,以备后来的同年查找,这是他们在武昌时便商量好了的。
京师地大人多不好找,又没有会馆可去,国子监或礼部大家都会去,留言倒成了好法子了。
他们也抽空去看了次贡院,给了守门人十几文钱进去看到那与乡试差不多大的号房。
顺天贡院在万历二年时大修过,历时一年半才修好,将之前的板壁芦席号舍改成瓦甓,可以避风雨,防火烛。
东西号舍七十区,每区七十间,其规制、名额虽仍旧贯,而闳丽爽垲,视旧制不啻三倍。
虽然有的房间已然斑驳待修葺,漏水漏光的更多,鼠粪粘于长条凳上,珠网布于板壁和屋角,让人看得不忍,不过可以想见到会试前必然会擦拭一二。
倒是里面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松柏,荫翳喜人。
何松担心地看了儿子一眼,怕他由此退缩。却见何济源紧绷着下巴,神情肃穆,对从面前跑过的小鼠无动于衷。他突然有种感觉,儿子大了,要成才了,感到说不出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