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倩倩被翠屏摇醒时,天已日暮,她身上盖着床薄毛毡,是何济源从北京带回来的。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另一边大床上的孩子们。
“还睡着呢。”翠屏小声说,同时指了指屋外的何济源,“官人讲吃了夜饭要把礼分给家里人。”
倩倩明白了,忙起身将毛毡折好收起,与翠屏进了里屋收拾礼品。
何松和何济源从北京带回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毕竟二人在那里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拮据,却远远算不上宽裕,否则何松也不会弄到帮人抄书的地步了。
却也有些好东西,比如专门给她们买的扬州镙钿首饰盒,可是少见的好东西,只黄氏、翠屏和她有。嫂子李氏的是个黑底描金盒。
还有好几匹南京和苏州产的织金妆花彩缎,用细白的连史纸包着,也要分出来。一些小东西要分开包好,不能拿乱了。
忙了一阵,孩子们也醒了,用过夜饭,何济源在堂屋里给家里人分礼物。
祖父是老顽童,送的是套江南新刻的带图彩版医书,加一匹重绢。
黄氏最多,一个首饰盒、一匹织金妆花织成、一匹云绸、一包玉花片和一包小银镏金饰件。
嫂子李氏只比黄氏少一包镏金小饰件。
翠屏和倩倩一人一匹云绸、一包彩色琉璃花片珠子,当然别的小件已提前偷偷给了就不提了。
何济源的几位大点的侄子每人一支湖笔,一刀竹纸,女孩则是一小包琉璃花片珠子,一段红头绳,几朵通草花。
他自己的几个孩子呢,则每人一片用十文铜钱编的方块,女儿再多两朵通草花。
成年男子中何松是一方石砚,这是他自己在路上挑的。其他的就是笔墨纸,何济源另送了本自己抄的手抄书给兄长。
男仆人和长工是每人四十文钱,丫鬟呢,则每人多了块细绢汗巾子。
一时堂屋里热闹得很,道谢的,行礼的,喧哗了起来。
众人道完了谢便在黄氏的提示下离开各忙各的。
明日是大日子,虽然有提前准备,也要防万一。
倩倩能认字,就跟在黄氏、李氏旁边记数记账,外面的不用管,就管屋里的。
大米几石,糯米一石,麦面几斗,磨好筛细的米粉几斗,油几缸,酒几坛,酱醋几坛,盐几包,红曲几包,不同的茶叶几包,炸豆腐两筐,糖葱一箩,做好的糍粑三筐,大枕头粽二十六个,三角粽两筐。
干米粉一大捆,葛根粉和蕨根粉各一捆,核桃、红枣、桂圆各一包,麻枣看着有两箩,米花糖两大板,芝麻糖一小箩,紫苏糖一小箩,炸果子两筐,酸枣糕一箩,来的孩子多不知是否够用。
晚上还要和面,明天四更蒸定胜糕,备看盘,蒸包子、肉馅饼和板栗饼,煮鸡蛋。
一番检查下来,没什么遗漏,黄氏老是提心吊胆地怕少了什么,李氏和倩倩又少不得安慰一番。
然后一家女子就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第二日上午自然是极忙的,倩倩除了在内宅里忙碌帮忙还要看着孩子们,连早饭都没好好吃,也找不到人到上村跟家里人捎点东西,顺便说一说这事。
一想到此她心里就酸酸地想掉眼泪。
周夫子收到帖子都来了,为何没有通知自己的家人呢?到底不是正经亲家,黄氏说不定都没有派人去送帖子。
她心里堵得慌,想的是柏崽读书这么多年都没有进学,不如跟着何济源到外面开阔下眼界,也可多点收益养家,只是这事还没来得及跟何济源说。
上午何济源祭祀时,按礼她是不能去的,听外面大片的鞭炮山响后猜到可能是祭祀结束了。
然后门房请人带了话来,说是姜家老爹来了,正在正屋的厢房里等着呢。
她一时的气愤便丢到九霄之外,变成喜滋滋地了,拍了拍衣裳快步走到那里。
见祖孙三代都来了,觉得家里人还是有点受尊重的,但却不是昨天来,又觉得到底还是自家人分不清轻重缓急。
几人见了面,打了招呼。
天开到底是老了,庞眉皓发,鹤骨鸡肤。
禹寿只是比以前黑却胖了点,有了小肚子了。
伯崽呢,几年未见,倒是稳重了一些,只是面上郁郁,想是学业上没什么进展。几人打扮得倒也清爽整洁。
她见桌上有一盘果子,一盘酸枣糕,一竹盘橘子,便叫人拿一盘切好的粽子,一盘蒸好的板栗饼过来。
“那些东西不顶饿,等吃午饭还有点久呢。”她笑着跟几人解释,又惋惜地问,“你们昨天没来,可是没收到帖子?”
“收到收到,还是周夫子派人送来的。是我们没空加算错了时候。”禹寿忙解释。
没空?倩倩想了想,此时谷子已收,白蜡、棉花也收得差不多了,油茶还没到摘的时节,算是农闲,也就是翻田翻地种春花,但是春花晚一两天也没什么关系,怎么还有什么事这么急可以冒失去一份差事的险的?
她再次强调:“你们真该昨天来的,又不是没地方过夜,今天官人这么忙,酒席连知州都来,怕是没空见你们。”
“见了见了!”禹寿马上接着说,“他跟我们讲了几句话,就喊我们先来看看你,这么久没见了。不讲喔,那场面蛮大的。”
莫不是何济源想的跟自己一样的?
她心里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又给三人添了茶水,带点探寻地说:“到底是族里头一个进士嘛,隆重是肯定的。你们今天来没有耽误什么事吧?”
“耽倒没耽误,”禹寿声音变小了,“这样的,我们昨天没来其实是你弟媳生小孩了,走不开。”
“喔,崽还是女?”倩倩来了兴趣,“这倒是件大事。”
“是个孙子。”禹寿颇为得意。
倩倩笑起来,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作为姑姑的红包是少不了的。
她叫彩云包了个二钱银子的小包和一块红布过来,顺便将自己的孩子们带来见下长辈。
不过孩子们也只待了一小会儿,毕竟时间紧,大家都不想出错。
禹寿扭捏了半晌,终于说到了正题:“何相公这次上任要带哪些人去?”停了停又问,“听说有些什么办法,把田地记在有功名的人名下,可以省些杂役。”
倩倩便把自己知道的所谓投献之法给说了,至于要带哪些人去,她以自己也不晓得为由暂时给拒了。
主家没确定的事,她也不能随意许诺的,但又说:“可以抽空问一下,屋里是哪个想跟着去呢?”
家里人看着有些失望,可能他们认为倩倩好歹也生了两个儿子,有点话语权吧。
禹寿对家里的三十多亩田地可以记在何济源名下,一年省几两徭役银子还是很满意的,何济源这半个女婿自然不好收他们的钱。
而想跟着去的人里包括禹寿自己和柏崽:
“是这样的,我就在那里住几个月看一下,主要是柏崽,我们想让他在旁边学着点,请何相公教他些东西。人都这么大了,总在楼田和小坪也不是个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古人都讲清了。”
倩倩点头表示明白,只说问一下看看。
几人又聊了会天,不久便有短工来叫他们去祠堂坐桌子,三人便跟着去了。
姜家三人安排的住处是家里长工的房间,既不是客房,又不是借的村人的屋子。
到了这日晚上何济源歇在她这里时,她趁人最放松的时候将事说了。
“也好,在那里总是缺自己人。我观政时听同年、世兄和同僚们讲那些胥吏俨然是地方豪强了,欺负新官不通语言,不了解风俗世情,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个了解事实的途径,就是可能会比较辛苦。”
“怎么个辛苦法?作长随么?”倩倩在长沙府里也听说过府、州、县边常有幕僚,也叫清客的,帮东翁或书写或抄写或算术或统筹钱粮,每年也得几十两银子的俸钱,毕竟若是主官一个人做哪里忙得过来?
柏崽做不成幕僚,学些也可以,就算做长随跑腿,也比待在小村子强。
“长随倒不至于,总是在外面跑会辛苦点,且人要活络。”
“等我抽空问他一下,明天两个老的想家就先走,就让他在这里多住几天。”倩倩忙不迭地点头,男人考虑还是比自己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