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灵州州府
州府大门被人敲响,声音非常激烈,可见敲门人的紧迫。
“来了,来了,夜已深,别敲了”,门房拿开了门栓,打开了房门的一侧,伸出脑袋看向来人,却见门口站着的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将领。
“将军,你这是?”门房心中震惊,又朝卢勇身后看去,见其身后有几名兵甲,兵甲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渍,再往远处张望,有一人趴在马上一动不动。
“快,回禀州府大人,叶公子......叶公子殁了”,卢勇带着残余兵甲一路从仁空山处赶了过来。
“......”门房怀疑自己听错了,借着兵甲手中的火把,再往马上那人细看,那服饰可不正是自家公子一早出门穿着的么,随即连滚带爬地往州府里面跑去。
一盏茶后,灵州州府大门
叶敷睚眦欲裂地看着地上,那处有一具尸体,尸体的喉头处已被洞穿,伤口利落干净,可见是一招毙命,高手所为。
“老夫人,老夫人”,叶敷身后的丫鬟惊呼了起来,慌乱地扶住酸软向下倒去的吴素贞。
“儿啊,怎会如此?怎至如此啊?”叶敷夫人推开欲拦住自己的丫鬟,扑倒在叶冠麟身上。
“夫君!”云娥泪水涟涟地哭倒在地上。
“回禀叶大人,杀害公子的人乃是宝芝堂大夫”,卢勇双膝跪地,低头说道。
“他做了什么?”叶敷喉头哽咽,抬起右手指向叶冠麟。
“公子......公子要强夺褒大夫,褒大夫身旁有一位气势非凡的男子,且两人周边有许多的高手保护”,卢勇声音低沉,含糊地回道。
叶敷只感觉喉头有一股血腥上涌,明明眼前如此嘈杂,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噗~”一口血喷出,叶敷向后倒去。
“老爷,老爷”,又是一阵的兵荒马乱。
当晨曦依稀可见时,天地万物逐渐苏醒,一辆马车徐徐在官道上行驶。
“主子”,陆炳的声音在马车帘外响起。
“怎么了?”褒可青撩开车帘,将车帘挂在窗边,看向陆炳。
“暗卫送来了奏章”,陆炳低眸回道。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元狩帝正躺在榻上,而他的一只手依旧抓着褒可青的手。
褒可青回头看了眼昏迷着的裴涅,抽出手的同时将一旁的布枕塞进裴涅的手心里,转头说道:“拿来”。
“喏”,陆炳从身侧的布袋中拿出一个木盒,低头双手抬起,通过窗户将木盒递给了褒可青,那里面便是奏章。
褒可青将木盒放在了桌上,并不着急打开,转头看向陆炳,轻声问道:“叶冠麟呢?”
“回禀主子,他被墨竹一剑斩杀在仁空山上”,陆炳也放低了音量,以免打扰到元狩帝休息。
褒可青回眸看着床榻上的元狩帝,沉思了片刻,说道:“陆炳,去下令,灵州州府叶敷教子无方、灵州守将吴云金徇私枉法,即刻起,两人连同此次参与围捕的人皆革职投入天牢、依律查办”。
“喏,奴才领命”,陆炳等了几息,见褒可青没有其他吩咐,拨转马头下去吩咐。
马车内
抬手将木盒盖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本奏章,褒可青抬头看向依旧沉睡的元狩帝,收回目光后,打开奏章看了起来。
多年的相处,褒可青知道元狩帝处理国事的风格,偶尔不经意看到时,也会碰到她认为处置不当的地方,但她从未想过插手、去指摘一句。
但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旅途,他基本会处于昏睡状态,已无多余的精力,朝堂、民生之事却不可一拖再拖。
低眸细细看了起来,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炭笔批阅了起来,自己在对裴涅潜移默化的同时,他也教了自己良多。
马车一刻不停地向前行进着,元狩帝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褒可青在奏章上写字的模样,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布团,他慢慢松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将批好的奏章放回了木盒中,余光注意到床榻之人已醒,褒可青转头与元狩帝对视。
“朕渴了”,元狩帝张口说道,此时他能动的仅是肩膀以上,以及手腕手掌。
褒可青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转身扶起元狩帝,将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抬起水杯靠近他的嘴边,默默地看着他喝水。
等他摇头示意足够,褒可青将他放回床榻,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脚步却是一滞,低眸,不知何时元狩帝的左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裙摆。
“......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能做的便是多休息”,褒可青看向木桌,回避着身后炽热的目光。
“可青,就这样陪陪朕吧”,元狩帝拽着心上人的裙摆,轻轻地向自己这边拉扯了下。
将手中的木杯放在了身旁,褒可青顺着元狩帝拉扯的力道坐了下来,缓缓转头看向他。
“朕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境很黑,梦里很冷,但听到你的歌声,朕便觉得没这么冷了”,元狩帝眼含柔情地看向褒可青。
褒可青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他紧拽住自己裙摆的手,伸出一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开始吟唱起不知名的曲调,声音清澈透亮、音律婉转动人。
午夜梦回,元狩帝曾多次沉醉、徘徊在这个曲调里,现在清醒地看着心上人真真切切为他而唱,他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感受着手背上的暖意,元狩帝眼底终于有了笑意,松开了拽着的衣裙,反手将褒可青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掌内。
此后,马车不停歇地行了一个月,每日元狩帝清醒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陷入了昏迷中。
看着曾经威严霸气的帝王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褒可青心中酸涩,默默转头继续批阅奏章。
京都议事阁
“陛下近一个月是怎么了?让人代笔?”礼部主官林万成皱起了眉头。
“送回奏章的是绣衣使者,不会有错”,户部主官张立秀无丝毫犹豫地回道。
“近段时间的批注不像陛下的作风”,见张立秀处得不到其他答案,礼部主官林万成看向兵部主官吴起。
以前的奏章上绝大多数就是“准”或者“驳”,基本不会有多余的字。
现在的奏章上却不再是说一不二,对于“准”的事会添加批注加以补充,“驳”的事会提供一个新的方案,并要求议事阁重新讨论可行性后再实施。
“陛下天威难测,莫揣测圣意”,吴起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回道。
他已经知道灵州州府叶敷、守将吴云金被革职查办的事,还有一个让他近段时间难以安眠、心神震荡的消息,叶敷之子叶冠麟竟肖想贵人,并且对元狩帝出手。
要不是元狩帝不在夏宫,吴起已经在太极殿前长跪不起了。
嘱咐心腹此后多关注、收集灵州方面的消息,但后续发展却出人意料,可用“平静如水”四个字来形容,没有大规模的血腥屠杀,下达的命令是“依律查办”。
随后半个月里,参与此次仁空山行动的人皆被斩杀,包括守将吴云金。叶敷之母吴素贞悬梁自尽,叶敷于天牢中撞墙而死,叶敷全族被贬为庶民,此后与科举无缘,禁止踏入仕途。
“这不会是那位的手段,太温和了,如果是他,早已血流成河,怎么可能只是死这些直接参与的人呢”,吴起怔怔地看着桌上已写了大半勃州战事的奏章,心想。
起身,吴起自林万成手中接过奏章细细看了起来,那颗剧烈跳动不安的心也慢慢沉静了下来。是她,不做他想。有她在,自己只需安心处理北部边境事宜便可,有功,便会无过。
“可看出什么来了?”林万成抬眸等着吴起给自己答案,自吴起手中接回奏章。
却见吴起嘴角挂起一抹奇怪的笑容,不多说话,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林万成低眸看向奏章,他好像学会了一招,只要少话便会显得高深莫测。
无人注意的角落,吏部主官司马高却是眉头紧锁,眼神牢牢地看向奏折上那娟秀的批注。
远隔京都千里的秦州,南华山下,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小松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好”,褒可青起身准备向外走去,身子却是一滞,无奈地看向床榻之人。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元狩帝将手松开,看着褒可青向外走去,没过一会儿,终是敌不过身体上的疲惫,阖上了眼睛。
马车外
看着一路蜿蜒向上的山路,褒可青吩咐道:“你们在此等着,小松,你随我来”。
“喏”,暗卫们低头领命。
南华山雄伟奇峻,山势异常峻峭、壁立千仞,周边群峰挺秀。
褒可青与小松两人沿着那些高耸入云的台阶一路向上,直至一处半山腰,小松跨前一步,伸出左手拦住了褒可青。
“主子,这附近有人盯着我们”,小松低声说道。
褒可青微微颔首,自脖颈间取出骨哨,含在口中,用力吹了起来,暗哨之声诡异清亮,竟似要穿破云霄。
几息之后,自两处密林内走出四人,疾步走至褒可青三步远的地方,单膝跪地,抱拳恭敬说道:“弟子等拜见少主”。
“起来吧,带我去找师父”,说着,便抬步继续往上走。
四人动作利落地起身,其中一人快走几步,引着褒可青往南华山派主殿走去。
两刻钟后,视野豁然开朗,前方百步远是一座庄严的主殿,大殿前方是一空旷地带,用青石砖铺就而成,两边伫立着高大的石柱。
走至主殿前,褒可青抬起右手,示意小松停下。
一行人眼含疑惑地低头站立在一旁,余光却瞥见女子轻抬裙摆,直直向下跪去。
“徒儿不孝,今日才来拜见山门,望师父原谅”,褒可青清亮的声音向大殿内传去。
话音落,南华山派安静异常,几息之后,主殿内隐隐传来数人疾步走动的声音,当前一人正是宋慈。
宋慈看着前方双膝跪地的女子,即使女子的面容与记忆中不同,但他第一眼便肯定那就是他在蜀州碰到的女子。
宋慈身后的其余长老互相对视一眼,随后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女子。大殿两旁走出来数十名弟子,见状低头站立在大殿两侧。
褒可青见到了宋慈的身影,垂眸低下了头,将脑袋前额贴地,对着他叩了三下首。
宋慈默默领受,等第三拜完成后,弯身将褒可青扶起。
两人都心知,等封后大典结束,跪拜也无法再进行,这一次便是补全了师徒之礼。
这两年宋慈收到了不少来自京都的消息,从未觉得自己识人不明,反而越发对这个弟子好奇,想看看她在这个世道上究竟会怎么走下去。
“可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老夫一直以为需再等几年呢”,一直未听到京都传来封后的消息,此时北部边境又在大战,褒可青一时之间应没有空闲来南华山上。
“师父,徒儿不孝,此次前来是因......夫君中毒,然徒儿研究了月余,依旧毫无进展”,褒可青看向宋慈,眼含歉意地说道。
自己未对宋慈尽一天的孝,却麻烦他良多。
“哈哈哈~”,宋慈接收到了褒可青眼神中的歉意,也知道了她的来意,笑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褒可青此人,看似玩转了这个世间的规则,却不会滥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是南华山派百年内的护身符么?
她亦不知道,她时不时传回南华山派的药理知识,在这个发展百年、敝帚自珍的门派老顽固们的眼里是有多么奇特和珍贵。
“可在山下了?”宋慈拍了拍褒可青的手臂。
“在了”,褒可青点了点头。
“来人啊,去山下,将你们少主的夫君抬上来”,说着,便隔着褒可青的衣袖,拉着她往大殿走去,小松低头默默地跟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
宋慈仔细看着床榻上元狩帝的面色,收回了手,看向褒可青说道:“可知是什么毒?”
“北藏宫的密药,血葡萄”,褒可青坐在圆凳上,温声回道。
“北藏宫啊”,提到这个遥远记忆中的名字,宋慈低喃了一句。
“师父,可有解法?”褒可青身子微微前倾,看向陷入沉思中的宋慈。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未曾想,他自己服了一颗,竟还留了一颗”,宋慈感慨了一句,转眸看向床榻之人:“元狩帝能活到今日,可见你用情匪浅”。
他自来讨厌情爱之事,认为沾情爱者,皆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如果今日,换一个人过来千求万请,宋慈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看着眼前默默盯着自己的褒可青,他连拒绝的念头都没有。
也许是债吧,褒可青在悦来客栈的那番话何尝不是解了自己心结呢。
“孽缘,老夫与北藏宫上一任宫主皇甫谧乃亲兄弟,他曾因爱而伤,研制血葡萄也只是想克制相思,最终失败。服药发作时,老夫就在他的面前”。
想起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孪生弟弟,宋慈发觉缠绕自己心头多年的恨已了无踪迹,看向褒可青说道:“此后半年,他都需要待在南华山上,可行么?”
“可”,褒可青没有任何犹疑地回道,对于裴涅来说,现在没有事会比他的康复更重要。
至于大夏朝堂,不该插手的也插手了,褒可青能做的便是尽量不扰乱这个世间的秩序,迎合这个世界的生产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