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日的交谈,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
商刻羽那个向来与其他同门相处模式点到为止的三师兄,竟然每天都会来找她喝酒闲谈,前天是梨花酿、昨天清风醉、今天玉壶倾……次次不重样。
可以说,只有你没听过的酒,没有公仪准拿不出来的酒。
有时候商刻羽都好奇,神阁门徒不得私自下界,自家三师兄到底是怎么收集了这么多的酒。
公仪准笑而不语,折扇一挥,整个人就离奇消失了,等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
全程不到一息。
她恍然大悟。
三师兄所研习的是空间法则,瞬息千里。
但……为啥要拿一根糖葫芦上来呢?她又不是小孩。
公仪准嘁了一声:“我买给我自己吃的,你管的着吗?”
商刻羽:“要是我会空间法则就好了,这样的话,晨起练剑就不会迟到,也不会挨大师姐的批评。”
公仪准用扇子敲了敲她的头,笑骂:“是你当初说想学隋师姐的剑术,现在却埋怨隋师姐严厉了?”
商刻羽连忙摆手:“哪儿有,我就随口一说……”
公仪准玉扇轻摇:“空间法则你虽不能学,但是心之所向,身之所往的符篆之术,我倒可以教你。”
商刻羽喜出望外:“真的?”
“当然。”公仪准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符篆之术终究是锦上添花之技,当务之急是先将时间法则和隋师姐的剑术学好。”
“……哦。”
按理来说,商刻羽是不用修剑道的,法则之力就是每一个门徒最强的力量,但谁让她有一把非同一般的剑呢?若是不会剑术,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月流?
况且她只是不想增快修炼时间法则的进度,不是不想变强。
同门师兄师姐中,隋泠和傅白舟修有剑道,傅白舟是双剑术,混沌剑意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结合种种,只有隋泠是最合适的教习对象,而隋泠也不藏拙,对她倾囊相授。
商刻羽叹了口气,虚空一握,一柄流光溢彩的小剑立马出现在手中。
公仪准突然叫住她:“师妹,把你的剑拿过来给我看看。”
商刻羽没有多想,将月流递了过去。
只见公仪准摩挲着月流剑身,眸光闪烁,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起起伏伏。
“这是上古时期,周国公主的配剑,乃月之光辉所化。后来周国公主陨落,这把神剑也就归于天地。
我只知道你有一把自出生起就温养在丹田的先天灵剑,在冰封浩劫中救过你,却不想就是它。”
商刻羽好奇:“既然归于天地,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我的丹田?”
公仪准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可能是觉得你人好吧。”
“……”
商刻羽嘴角有些抽搐,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三师兄,我听闻周国公主是因为一己私欲连累了人族,辜负了天道。但周国公主是创世神的思想所化,创世神的思想理应与天道一致,何来的一己私欲?”
公仪准解释:“意志和思想是不同的。创世神的意志是绝对理性的存在,是天地间三千界,生灵最低的原则。天道无情,但执法者有情,因此需要一个悲悯又不会偏私的主神来执行天道。
世间生灵虽是创世神的后裔,但并没有全然继承创世神的精神,或多或少都有其劣根性。唯一能担任这个位子的,只有创世神思想所化的周国公主。
而他们明显高估了创世神思想的纯粹性。比起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天道,创世神的思想却更接近于人,贪嗔痴念,七情六欲……”公仪准指尖轻敲着酒盏,“周国公主恰好败在了情欲上。”
“情欲……”商刻羽呢喃着这两个字,摇摇头,“你说的不对,情怎么会是欲呢?”
公仪准颇为感兴趣的看着她,“小师妹又想怎么反驳?说说看。”
商刻羽思忖了一番,待整理好语言后,缓缓道来。
“我在处理人族的祈愿卷宗时,总会将自己代入他们的一生,再以旁观者的视角审判,最后给予结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尽相同的,情爱亦是。
“可真正的情爱是付出,而欲望是索取。情不是欲。”
公仪准思索良久,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眸子一瞬不瞬将商刻羽盯着。
如果说,那日的交谈是让他对商刻羽有了兴趣,那今日的交谈,则是彻底让公仪准觉得自己这个师妹与众不同。
再加上这把剑……
他迫切的想知道商刻羽的前世今生,看看她究竟是何来历。
可惜凭借他目前的修为,想启动神司南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他心念一动,低声道:“师妹,你今日的一席话解了我多年的困惑,听闻你一直在寻找周国公主的转世,我可以助你。”
商刻羽眼睛一亮:“真的吗?”
公仪准正要回答,天边却有一道流光向他们这里飞来,商刻羽感应到流光的气息,惊叫:“是老师的传音。”
流光落在公仪准手里化作一道灵牌,他神识一扫,待阅尽其中信息后,脸色瞬间凝重,良久,才道:“商师妹,答应你的事只怕要推迟几日了。”
“发生了什么?”
商刻羽懵然,对方又迟迟不说原因,她下意识去接那枚灵牌,公仪准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将灵牌捏碎。
商刻羽疑惑的叫了一声:“三师兄?”
公仪准回过神来,对她微微一笑:“老师他们在下界遇到点意外,叫我过去商讨那具灵魂的处理方式。”
“原来是这样。”商刻羽点点头,“事不宜迟,三师兄快去吧。”
公仪准并未立即运转空间法则,只是有意无意的看着商刻羽,一副欲言又止,踌躇不定的模样,直到第二道流光灵牌传来,他才咬牙离开这里。
但去往的并不是下界,而是主神的居所。
他进来的时候,主神正一个人站在大殿里,身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镜子,镜面模糊不清,轮廓纹路繁密,流光溢彩,神秘莫测,乃神阁至宝——微尘镜,连接三千界和神阁的唯一通道。
公仪准思虑片刻,坦言道:“老师,你不让我将周国公主的转世告诉商师妹,可是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前尘往事?”
主神不答反问:“前尘往事?你怎么看出来的?”
“入神阁前,商刻羽曾见过周国公主唯一遗世的神像,心里也一直觉得她才是主神。入神阁后,更是屡次寻找她的转世。”公仪准将商刻羽的命剑一事说了出来,“何况,周国公主的神剑不是谁都能用的。”
“这二人的渊源颇深啊。”主神眉头紧皱,“阿准,三千界初分时,你刚好化为人形,要论博学,连为师也自惭形秽。周国公主是星辰之灵,她的血液神奇你是亲眼目睹过的,可曾想过为何刻羽的体质也有这般功效?”
此话一出,公仪准有些惊噫,关于周国公主和商刻羽的关系,他私底下推测过很多种,唯独这种,他想都没想过,但也存在这种可能。
毕竟除了血脉相连,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体质相同的问题。
“寻找生身父母,乃人之常情。既然周国公主和商师妹是这样的关系,那我们不更应该帮她寻找周国公主的转世下落吗?”
主神侧眸看他:“我几时说过她们是母女关系?”
公仪准一噎:“这……她们体质相同,血脉相连……”
“那是因为周国公主用上古秘法,将自己的星辰之体渡给了刻羽。”主神长叹一声,“罢了,你看了便知。”
公仪准将视线移到微尘镜上,只见那模糊的镜面上浮现出一团云电,如漩涡般快速搅动,一炷香后,方才呈现出清晰的画面。
主神踱步到小几前,缓缓抚琴,铿锵之音骤起,将镜中上古初期的杀伐不止,血雨腥风展示的淋漓尽致。
公仪准本就慈悲心善,见此地狱场景,忍不住感慨含泪。
忽然,琴声变得婉转温和,悦耳动心,微尘镜中的景象也换了色调,一身华服的周国公主与布衣盲女携手并行,玉人成双。
盲女容颜秀美,笑容恬静,忽视掉蒙眼的粗布,下半张脸与商刻羽很是相像,只是少了一分灵秀活泼,多了一分忧郁清苦。
这便是她们二人的前世了。
公仪准仔细看了一会儿,琴声又变了调,凄切玎珰。
因违背天道,镜中的二人被迫生离死别,他心里头莫名感到一阵酸楚。
最后一道急响,琴声立住,画面停留在周国公主自裁殉情与盲女长眠望都的那一幕。
刹那间,四下寂静,微尘镜又恢复了往日的模糊。
主神双手覆在七弦琴上,等待他的反应。
公仪准半晌不语:“商师妹的过去……太沉重了。”
主神站起身来,“刻羽修为尚浅,这些事对她百弊而无一利,执念不灭的下一个阶段便是滋生心魔。”
听到心魔这两个字,公仪准不免心头一震:“现在商师妹急于找到周国公主的转世,正所谓堵不如疏,我们一再隐瞒会不会适得其反?”
“当然不会。”主神轻轻一笑,“你要相信刻羽的悟性,待修到至高境界,便会看破一切。”
“但周国公主毕竟是她命定的重要之人……”
“与三千界生灵比之如何?”
公仪准不说话了。
主神脸色缓和了些许,轻声道:“刻羽品性绝佳,又有星辰体和神剑,说她才是创世神思想的化身也不为过。她生来便是造福三千界的,绝不能被所谓的感情毁掉。阿准,你明白吗?”
公仪准微微颔首,笑着回答:“弟子明白。”
主神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且告诉我,这具不应存在的灵魂,该怎么处置?”
说罢,他对着微尘镜又一挥手。
公仪准瞥了一眼镜中那道被禁锢在黑暗中的女子身影,淡淡道:“当然是——抹杀。”
主神唇角上扬,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见公仪准继续道:“但‘不应存在’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好理由,一旦传出去只怕有人会议论老师行为傲慢,老师堂堂主神,岂能背负这等污名?”
主神分析了下其中利害,道:“那阿准的意思呢?”
公仪准:“封印在其他小世界,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永绝转世之机,避免相见之患。”
“是封印,就会有解除的那一天。”
“老师可用主神之力为其加印,待商师妹证得大道,入无念无相之境,封印自褪,届时二人再见,不但不会影响到师妹,反而更显老师的良苦用心。”
主神斟酌片刻,终是点头:“此计甚妙。你觉得封印在哪一个世界比较好?”
公仪准耸肩:“老师要是问我哪一个世界的酒最好,我还能回答一二,哪个世界封印人比较好,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啊……”主神笑着摇头,思索间,眸光注意到书架上成摞的古籍,“你下去吧,此事容我考虑考虑。”
“是。”
公仪准出了大殿,面上的微笑刹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
周国公主同商师妹确有前尘往事不假,但微尘镜中呈现的情节并不属实,原因便来自主神的琴音。
琴音引导镜中景,常人察觉不出其中端倪,他可未必。
主神的话,真假参半,所幸周国公主的魂魄被他保了下来。
待他有了开启神司南的实力,一睹前尘后,再行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