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乞丐,能被送到贵人手下当个肉垫,都是上辈子积德,下辈子福气也都用上,别在这儿给我磨磨唧唧的,快走……”
粗嘎的声音挠刮着人的耳膜,配合着马鞭抽打在空气中的“劈啪”破空声,叫人腿软都还要死死咬着牙坚持,生怕下一刻那鞭子就抽在身上。
浮玥一张脸抹得灰扑扑的,身上也都是披的别人衣服,看起来就是一个极其瘦弱的小男孩。
扯住衣襟,让它更严实地扒在自己身上,好牢牢藏住里头细腻柔和的里衣布料。
这伙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浮玥已经没力气了,一天一夜的日夜兼程,这群人根本不给他们任何休息的时间。
腿上一软,膝盖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扑,手心、腿上都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感。
但更叫人胆寒的,是那已经逼近的马鞭破空声。
“贱皮子,这点路也走不动,老子抽死你……啊……”
浮玥闭上眼,身上的疼痛叫她起不来身,只能半趴在地面,等待酷刑落下,却只听见一声短促又粗鄙的呼痛声。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钻心的疼痛一波波冲刷着浮玥的心神,两眼前全然是一片青黑,迷迷瞪瞪似乎只能大概感知有人来救。
落入耳中的,只剩下那道低沉的声音,“陈村长,咱们先救人吧……”
随后,便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就是挤挤囊囊的一间土房子,四面透风不说,底下垫着的还都是稻草。
正值梅雨季节,风一吹,浑身便冷得瑟瑟发抖。
尤其身边挤着的,还都是男人。
浮玥的心狂跳,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身上的疼加上紧绷的神经,几欲昏死。
从身旁几个男人交流的话,浮玥知道他们是被一个名叫香山坳村的村民救了,那伙拐人的贩子被抓去送官。
但这些被拐的基本都是乞丐和流民,送也不知道送往哪儿去,官府也没法子。
所以由村长做主,辟了一间村里长久没人住的土房子,也好让他们这伙人有个暂时栖身的地方。
至于去处,暂时还没有任何定性。
浮玥的脑子又是一阵钝痛传来,脑后的那个小鼓包似乎又胀胀的,难受得紧。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应该说,她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可她是女人,被迫混在这堆人中间,究竟该怎么办?
脑子里思绪万千时,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吃饭了。”
浮玥跟在后头,等人都拿完了,自己才上前,接过高大的男人递过来的那个窝窝头。
他比这里所有人看起来都要高大一些,站在门口几乎挡了大半的光。
此刻冷着脸,那双眼睛朝你看过来,简直能吓掉魂。
浮玥轻吸一口气,瑟缩着收回目光,纤细的指尖托住那发黄的窝窝头,竟叫石阎看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味道来。
闭了闭眼,石阎在心里唾弃自己两下,真是见了鬼了,对着个男人产生这种想法。
可不自觉的,眼神就跟着“他”走。
看着“他”避人,沿着墙根,走到角落去,又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可怜得要命。
原本应该送完饭就走的,今日做善事已经做得够多了,抓了那伙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贩子送官、还鬼使神差地接了送饭的活儿,真的是鬼迷心窍。
山里那么多猎物还没打呢,怎么还有这么多时间来做这些无用功。
石阎冷脸,弯下腰把那竹篓子捡起来,深邃英挺的五官在背光下被刻成剪影,轮廓近乎坚硬,不同于这儿任何人的俊朗。
甚至不像个乡下人。
还不等他转身,身后就传来那小可怜极轻的一道抵抗声,“这是我的。”
连声音都可怜死了。
不用往后看,石阎都知道,“他”的东西肯定被抢了。
瘦弱到像是个女人的体格,不被人欺负就怪了。
没等走出两步,又听见痛呼声,石阎深吸一口气,倏地转身朝里走。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了。
反正今日的善事也不差这一桩。
浮玥强忍住泪,把声音刻意压低,想叫自己更有些气势,“这是我的,你自己的已经吃完了。”
腿上刚刚被那人踹了一脚的疼痛一点点侵蚀她的理智,几乎下一瞬便要落下泪来。
可是不可以,不仅不可以落泪,更不可以服软。
她还不知道后面会怎样,现在退让了,是会被活生生饿死的。
她甚至连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
同样瘦弱,但总归比浮玥看起来要有肉一点的男人狠着一张脸,“什么你的我的,现在能抢到的就是谁的。”
说着就要动手抢,没想到下一瞬一只手突然伸出握住他的手肘,力气大的都快把他骨头捏碎。
他吃痛还没喊出声,转头想看清楚那人的脸,便被像块破布一样硬生生甩到另一头的土墙上。
灰都被震下来两斤。
原本都在一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往旁边挪,也不说想占个什么便宜了。
浮玥仓皇抬头,就见方才送饭的那男人身姿笔挺地站着,一双眸子黑沉沉看着躺在地上痛呼的人。
视线娜转,随后便是看向浮玥。
很凶,尤其是那两道拧着的眉,好像下一瞬就能给她一拳,可浮玥却意外的不怕。
方才是他救了她。
几乎是瞬间,浮玥便做出取舍——她得跟着他。
这想法有些龌龊,可……
他人品最起码比之这儿不知底细的大部分人要好,他有食物,他还有能护住她的本事……
最重要的,是他救了她两次。
这也许是她现在最有利的选择。
纵使很卑劣,可浮玥现在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她怕疼、也怕死,甚至怕更严重的后果。
如果她女子的身份暴露……
面对一人,还是众人,这选择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你要不要跟我走!”
“你能不能带我走?”
同一瞬间,两人都开口。
浮玥的询问自然不需要再有些什么回答,同样,石阎也垂下眼睑,在看到小可怜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沉默着将人一把背了起来。
路过还在哀嚎的男人,石阎一脚踩在他伸出的手上,让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随之传来,混合着痛苦的叫喊,浮玥放心地晕了过去。
……
眼前的世界由浓墨重彩的墨黑逐渐染上颜色,浮玥被脸上湿润的触感惊醒。
一睁眼,便是一只放大版的……狼?
浮玥惊呼一声,冷汗瞬间将大片大片的肌肤覆盖。
眼前的狼犬吐着舌头,似乎是察觉到浮玥的害怕,欢快摇着的尾巴耷拉下去,嗷呜一声趴在地上,继续吐着舌头看她。
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肉眼可见的……傻!
虽然不应该这样说一只凶神恶煞的狼犬,但浮玥对它的印象却真是这样。
“你醒了?”
石阎半裸着上身,头发上滴着水,手上还提溜着两只野鸡。
显然刚打猎回来。
浮玥骤然挪开视线,眼前被火灼过似的无措慌乱,又还要强自镇定。
身上的衣衫没被换,依然还是脏兮兮的那套衣服。
只是……
脸上的异物已经被擦拭干净。
露出嫩白到如同山间笋心的那张脸来。
石阎不自在地搂了搂衣服,其实都是男的,不过就是这人长得好看,那也是男的,倒也不必要有什么不自在的。
可石阎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还想给“他”换衣服的,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死死攥住衣襟不放,但更多的,还是石阎自己心里那股说不清楚的不自在。
一个男人,怎么能白到那个样子,还嫩。
他这辈子就还没看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应该说女人也没见过。
还好带回来了,否则要是被扔在那堆人里,也是亵渎。
石阎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就觉得小可怜更可怜了。
那么好看一个人,脸上都有擦伤,也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可千万别留疤。
那么好看的人,就应该一直好看。
这么想着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一眨眼的功夫,石阎把已经放好血的野鸡扔进厨房,“我给你烧好热水了,你先洗澡吧,我去煮饭。”
浮玥愣愣应声,看着男人动作干脆地忙上忙下,不一会儿就把一木桶的水装满。
热气缭绕间,也终于把身上那股味道洗干净。
浮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的衣服都快被浸透,鲜血、泥土……
也亏得那男人不嫌弃,还把自己背回来。
浮玥对他的印象再次变好一点。
手心里的伤被处理好,贴心地还包了好几圈白棉布,就是膝盖、腿上先前划伤的地方,一点一点洗去污垢、沙土,浸在热水里,不亚于酷刑。
浮玥的泪水倏尔便落了下来,先前强撑着的勇气一下便散了个干净。
抽噎声极轻,擦洗身子的水声也极轻,却在浮玥套上石阎准备好的衣服、动作刚停,门外男人的声音就传来,“洗完了?你在里面别动,我来倒水。”
浮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换下来的小衣还没来得及放好,男人就敲门。
越慌越乱,在自个儿下意识应声、男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还迷蒙着看向门外。
石阎被美到呼吸骤停。
浑身白到发光的人俏生生站在自己跟前,应该是刚哭过,眼尾被覆上一层粉色,身上也不可避免被热水蒸腾出血气。
白里透粉,就跟那山上的水桃儿一样。
不,还要好看些!
不知道是给自己解释,还是给自己暗示,石阎声音发紧,“都是汉子,也没什么……”
才怪,他好像一点都没把“他”当汉子。
搭在木桶上的白锦色衣衫布料一看就柔软,石阎挪开眼神,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马脚,“做好饭了,出来吃点吧……”
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长出好半截,松松垮垮挂在“他”瘦骨伶仃的身上,更可怜了。
吃饭时,浮玥甚至还要挽住半拉袖口,才不会叫它拖在饭桌上。
“你睡主屋,我去旁边那间房睡。”
吃过饭来,天色也已经擦黑,石阎主动开口,往门外走去,“有事情就叫我,我睡觉很轻。”
雨滴在青瓦上留下痕迹,随后成线坠落。
“滴答、滴答……”
先是小雨,随后没等浮玥睡下,天边骤然一道亮光闪过,雷声轰隆响起,似乎能把屋顶掀翻。
浮玥捂在被子里,明明盖了厚厚一层被子,却不见暖和,只觉脚底透风,浑身冷嗖嗖的。
“轰隆……”
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带起一阵细细麻麻、直冲脑顶的恐惧酥麻,浮玥声音都发着颤,略微扬声,“石……石大哥……”
雨下的愈发大,把她的声音全部掩盖。
浮玥以为他应当是听不见的,却在不过两息之内,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了?”
“我、我有点怕打雷。”
说出口的话都不好意思,人家都睡了,现在还要起身来看顾自己,却被告诉只是怕打雷。
浮玥闷在被窝里的声音都快被蒸透了,连带着那张脸,耳尖红得滴血。
“那我在门口守着,你先睡,我等你睡了再走。”
声音依旧沉稳,不带半点烦躁。
浮玥也不想哭,可那泪珠像是被引出什么线来,一滴便扯着成串的往外落。
连枕头都被打湿。
石阎随意坐在门口,耳力过人,毫不费力就听见那点子轻微到近乎没有的啜泣,可怜巴巴的。
尽管连人都没见着,可都能想象出来“他”是哭成什么样子了。
原先应该是要痛斥没有半点男子气概的,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可“他”……算了,看起来这么瘦弱,恐怕也是娇贵养着的。
“从前这村里应该是有一座庙的,那时候……”
低沉的声音在大雨哗啦声中存在感也极为明显,隔着一扇门,似乎浑身也能被烘热,浮玥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足足的好眠,直到天光大亮,那鸟儿都快叫破嗓子了,浮玥才悠悠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