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阔是准驸马,住的地方当然比唐绥之的小院要精致很多,院子里不仅有一片竹林,还有一个颇为雅致的八角亭。
两人便在亭子里下起了棋。他们同朝为官,又都在寺里做法事祈福,这样的交往倒并不会显得奇怪。
“唐大人喜欢喝什么茶?”陆阔客气地问道。
唐绥之笑了笑,“都可。”
在边州那么多年都舍不得买茶叶,只跟着当地人在山上摘了野茶泡水,让嘴里有个味儿就成,哪还有以前在京里的讲究?
陆阔对着江松点了点头,最后便上了君山银针。
唐绥之一闻便知,眉眼霎时就舒展了,“父亲生前最好这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时不过才两三岁,哪里会记得这种事情?
陆阔抿唇一笑,眼里的光都柔和了,“沅嘉殿下的先锋月刊之前出过一期唐老大人的特刊,介绍了不少老大人的逸闻趣事,晚辈也是从那上面拜读到的。”
唐绥之喝了口茶,赞赏地点点头,“那特刊我后来还从别人那儿高价买了一本珍藏,公主殿下真是有心了。”
就在甥舅俩聊天的时候,何大富又翻了院墙出去了。没有了人在后面跟踪,他脚下的速度更快,不一会儿就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一处院落前。
“阿娘。我好像没有吃饱。”一个年轻姑娘撒娇的声音传了过来。
何大富脚步一顿,连忙隐到了大树后面。
“我让人去厨房给你拿点心,不过现在已是二更天了,可不能吃太多,免得不好克化,夜里睡不着。”
“哎,点心也不管饱啊,我想吃肉。”
“你这孩子,小点儿声!再忍几天,等祈完福回去就有肉吃了。”
母女俩说着话就进了旁边的院子。
何大富怪异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他在树底下站了良久,等到周边的几个院子都没再发出声响,他才纵身一跃,翻进了那个黑漆漆略显萧索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走廊上也没有下人值守,好似无人在此居住一般。何大富转身上了廊庑,突然听到一间屋子里传出来了几声细细的咳嗽声。
江皇后摸黑下了榻,在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喉间的干涩渐渐缓解了。手中的杯子没有一丝温度,茶水早已经凉透,她无声笑了一下。
这次来奉国寺,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重新安排的,面上看着规规矩矩,实则根本没人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她倒是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赵宓姐弟俩想让她在这个局里扮演什么角色?赵宓让她以皇后的名义把卫太妃叫出来给太后诵经祈福,绝对不仅仅只是想要磋磨这个旧日的死对头。
可肃王兵强马壮,他们真的敢对卫太妃下死手?
想到那个人,江皇后握着茶盏的手越收越紧,眼里似有深沉的情绪在翻涌。
“咔哒!”身后陡然传来了一声很轻微的响动。很小的声音,但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显。
江皇后顿住,整个人瞬间警惕了起来。
这是有人潜入她的屋子了?是敌是友?越儿(陆阔)也在此祈福,莫非是他?又或者是狗皇帝终于派人对她下手了?……
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虽然她对这世上没什么留恋,却不想就这么死了。
她还没看到赵攀和赵宓遭报应!
江皇后有了决定,冷不防转过身就把手里的杯子砸了过去,黑暗中有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接着,却是一阵轻笑。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江皇后,仿佛那人在嘲笑她蚍蜉撼大树。心头的怒火促使她猛地扑了过去,拿起旁边的花瓶就要往来人头上砸。
可这人却及时制住了她的胳膊,反身一个翻转,就把她压到了身下。
江皇后奋力挣扎起来,一双愤怒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是赵攀让你来杀我的?”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握住她胳膊的手也稍微松了松。江皇后察觉到了,便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却还是无法挣脱,就当她想要不管不顾大叫的时候,那人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
“阿凝,是我。”
江皇后的脑子有刹那的空白。
仿佛一下子被拖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茫茫白雪的午后,一个少年嘻嘻哈哈走到她的面前,玩笑似的叫了她一声阿凝。
她的嗓子一下就哽住了。
“阿凝,是我。”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江皇后回过神,一把推开了他。她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说过,我和你这辈子不复相见。你走吧,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男人没有动,借着窗外的月色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阿凝,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知道,不管如何,郅儿都死在我的箭下,你不原谅我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这些年,他没有一日不后悔,没有一日不在质问自己: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射出那一箭?
不过是皇子间小打小闹的狩猎比赛,他为什么就要去争夺那个头名?若他早早认输,郅儿就不会死了。他和阿凝之间就不会隔着一条人命。
一步错,步步错……
江皇后颓然地坐在地上,语气带了一丝祈求,“不要再说了,你走吧。”
郅儿回不来了,江家回不来了,所有事都无法更改了。他和她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男人却有些固执地攥着她的胳膊,沉默了片刻,鼓足勇气道:“阿凝,我带你走吧?”
江皇后只觉得好笑,正想刺他两句,就听到他又开口了,“你在宫里处境尴尬,赵攀对你也不好,前些年一直把你困在坤宁宫,你何苦还留在那儿?”
“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厚脸皮要强占你。我在肃州经营多年,你去了那儿,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你若是担心侄女,我可以与永平侯府交涉,想办法让念恩嫁到肃州。我麾下不少部将,都是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男人温言细语地说着,方方面面的都考虑到了。
江皇后的神情有些恍惚。若说没有一点动摇那也是假的,困在宫里这么些年,她做梦都想要逃离那个牢笼。
可她还不能离开,她还有作为江家人的使命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