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昌源号的铁器铺——
他那时正在科举之路不顺的懊恼烦闷中,正巧一个月前他定下的短刀到了,他便想散散心的亲自去取。
一进门便看见一个紫色帼巾包着头的少女,浓眉明目,朱唇粉面,高挑且婀娜,是满京城女孩子不具备的英气。
她手中正拿着那柄他定好的短刀,利刃出鞘后映日而生光,却衬托她英姿勃发,熠熠动人。
李茂时擅舞剑,家里挂着一幅美人操剑图,那画上有两句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刻这句诗用来形容这位少女再贴切不过。
一时李茂时看痴了。
她持短刀向前一刺,便迎上了李茂时灼灼的目光。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卑怯,泰然的迎着他的凝视,反问道:“你觉得这柄短刀怎么样?”
李茂时笑着答,“很衬姑娘。”
她也笑了,率真且灿烂,如烈阳夺目。
京中有很多人笑俞珩为了一个小官女儿拒了与侯府千金汪崇华的婚事,觉得不值得,但李茂时最能明白那种一见钟情的心境。
他对王桂英也有过这样的悸动,仿佛此生不得,还有何乐趣可言。
她把短刀放了回去,说:“可惜是别人定下的,与我无缘。”
一语成谶,本是无缘的两个人却非要结发为夫妻。
她用这样坚毅又带着英气的目光走进了他的生命,离开时未有一丝改变。
时至今日,和离之际,李茂时仍然对王桂英怀着复杂的情绪。
王桂英仿佛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娘子都不同,不依附,不服软,他厌恶这种梅花傲霜的清高,但他对这种不凡的品格难以忘怀。
满脑子都是往昔回忆,李茂时起身提笔,每一划如刀刻般,挨着她早已签好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宝镜上前去拿起和离书给王桂英看。
她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就像是晟儿背下一首好诗,写下一篇好字时才展露出的欣悦。
王桂英起身,脸上仍是那泰然的笑容,对着李茂时。
他们夫妇多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相对而视了,二人一时心情起伏。
“今日后你自娶你的,我再嫁我的,两无瓜葛,勿复往来,勿复仇怨,勿复相见。”
李茂时凝视着她,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出那些诀别的话,盯着她双手捧着那张卷起的和离书,盯着她一道门槛一道门槛的跨出李府的门,坐上王家的派来的轿子。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嫁过来的,坐在李家的轿子里,跨进一道道门槛,与他在这正堂里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
李茂时扶着桌子坐下,看着那一道道打开的门,有些怅然。
王桂英像是带走了一段岁月,以及那段岁月里青春年少的自己。
她在时,时时刻刻都能让他记起微寒中奋起的自己,如今她去了,只剩下这画堂锦衣,他便只是位高权重的李将军。
“将军,大娘子,不!是王姑娘房里留下这一柄短刀,可能是忘记带去了。”
那屋子除了家具都搬空了,唯有这短刀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
一个去打扫屋子的婆子看见后赶紧拿过来,不想王桂英已经走了。
李茂时接过那柄短刀,那是与李家上门提亲后送过去的小定,当时王家还觉得不吉利,可王桂英喜欢,因为这是他们相遇的佐证。
李茂时拔刀出鞘,光芒依旧,寒光映日耀的他双目微眯。
“宝刀封匣敛光芒,斩断情丝似水长。几年恩爱几多欢,与卿无缘两相忘。”
那婆子听不懂将军这诗说的什么意思,茫然的看着他盯着那柄短刀出神。
“找个盒子把这短刀封存起来,放回那屋子里的桌子上,告诉下去,谁都不要动。”
相遇于人海茫茫,两两相忘于岁月漫长。
……
李府和离的事情像一锅热水沸腾了京城,有了孩子还和离,又是两户体面人家,最重要的是王桂英还有诰命在身。
一时间,和离的原因,王桂英倒腾回家多少财产,诰命身份该不该留,两家能不能反目成仇,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奶奶,你可是真沉得住气,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元宵节时千盏楼猜灯谜。”
裴翠云看着正跟徐慕欢下棋的王桂英,在地中间来来回回转悠,热的她直打扇子。
“裴姐姐,咱也不拉磨,坐下歇歇吧,你不晕,我和慕欢的头都要晕了。”
“也别怪裴姐姐这样,你可知道外头多少人在议论你,连我最近都不敢出门,就怕那些知道我与你要好的人,拦住我打听你的事情。”吴涯打扇说道。
“那你就告诉她们,王家姑娘如今吃得好,睡得香,还每日消遣不断,光牌九棋局就赢了好几两银子!”
这个气度才是王桂英嘛,慕欢被她逗得笑起来,朝裴、吴两人说:“看看,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吧。”
“如今我手里的钱够我花到下辈子,在这别苑里清清静静的住着,儿女偶来绕膝承欢,至于那诰命,陛下说那是我在朔州时击阻贼寇有功先帝封赏的,与李茂时无关,仍加身于我,我还有什么忧愁的呢,外面的流言又不能让我少一块肉。”
见她这潇洒的样子吴涯连连感慨,“怪不得薛翎和映霞开玩笑说,她们俩也想和离了,学你逍遥自在不枉此生。”
“你可别瞎撺掇”,裴翠云当真的叮嘱吴涯,“她两家的妾室都是她们自己给纳的,跟桂英可不一样。”
“你们可听说近来京中流行的主母糕?”
慕欢饶有趣味的讲,“真是看戏不嫌热闹大,前朝这边一水的参李茂时忘恩负义,糟糠之妻下堂,中宫皇后就给两位皇子亲手做了糕点,还广散到民间来,称为主母糕,要外戚一派的主母们给家里的庶子女都做了,彰显治家和睦。”
这不就是火上浇油,站干岸儿。
王桂英自和离后躲清静足不出户,哪知道这些幺蛾子,听罢后笑的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感慨,“他们煽风点火的手段愈发下流了。”
“不仅如此,我听俞珩说,这几日拜访你父兄的官员可是不少,借着和离得罪你家这件事,想拉拢你家去那一派联起来参李家呢。”
王桂英喝了口凉茶,笑着点了下头,“所以我父亲谎称暑热犯了旧病,我两个兄长也以侍奉为由请假在家,闭门不见客。”
那一派已经开始咄咄相逼了,新政如今推行如火如荼,他们反击的也愈猛,李将军因和离一事,参他的折子堆山填海,还有抨击新政的文官、言官、贵戚,如今每日上朝必一番风雨,打得打,关的关,还是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