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云宫里的女孩子们就像是春天里,雨后发芽的笋,一茬又一茬,越是鲜嫩就越值钱。
吴娘子与这里的大多数女孩子不同,她既不是落了罪的官眷,亦不是沦落了的声名在外的才女。
她七岁上亲爹病逝,随亲娘逃难至京中。
本想投靠亲戚,可亲戚偏靠不住,她母亲有了再嫁自保的念头,趁年轻还有些姿色,卖身给一个小商人做妾。
她便成了带不得的拖油瓶,被亲娘四处的踅摸地方,打算卖个好价钱。
也许是天不绝她,牙婆王干娘也做绡娘的生意,绡娘正是广寒云宫的妈妈,见她嘴巧爱笑、乖精还年纪小,便要买回去养。
吴娘子还记得她的身价银是二十两,大户人家买小丫头也就是这几个钱,王干娘抽三成,剩下的七成给了她亲娘。
就这样,她进了广寒云宫——内个温柔乡、妖精窝、销金窟、英雄冢。
这里不缺绝色美人,那些王孙公子今儿夸你像张太华,明儿说她像周娥皇。
这里更不少才女佳人,有堪比曹植能七步成诗的,也有不亚于蔡文姬能弹琴作曲的,更不提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之辈。
吴娘子最初跟着绡娘做小丫鬟,围着她忙前忙后地伺候,在筵席酒局上端茶递水。
因她不怯场,机灵且聪颖,每每答话接物招人喜爱,不少客人愿意挑逗她几句活络气氛,竟比一些女清客还出彩。
后来越大越出落,绡娘才决定请乐伎来教她唱曲儿,跳舞,请先生来教她读书,认字儿。
十二岁那年,她正式挂了牌子,绡娘给她取了个花名叫菁菁,爱称菁娘。
可因她善舞,爱画妩媚的长娥眉,抹浓妆,一个工部的小官说她妩媚风流,其状若妖冶的妲己。
‘小妲己’的名号便流传开来。
也许是绰号小妲己,难免联想到狐狸精,以讹传讹,名字就成了吴丽菁。
菁菁二字也并未高明到哪里去,她反将自己的花名改成了更顺口的吴丽菁,任人去叫去传。
其实她从前也没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大姐儿罢了。
“前几日绡娘说有个五品的将军想梳拢你,纳你入门做妾,你怎么不答应呢?”
宝娘倚窗而坐,用小木梳慢悠悠地打理自己的发尾,问吴丽菁道。
她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街面。
已是黄昏,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开门营业了,楼下几个伙计正架梯子,将门前的一串串灯笼都点亮。
“他肯出一万银子,绡娘待你跟自己女儿似的,还说这些年你也给她赚了不少钱,一万两虽不多,也点头同意了,怎么反倒你不愿意?”
“风月场里,再红的小娘子也就红在一个‘小’字上,你如今才十六岁,青春正盛,自然不觉察,等你到了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怎么办?也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还是趁早离了这里,从良才是正道。”
宝娘比吴丽菁大两岁,两人一起学艺,这么多年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才用这一番话劝她。
“我倒也不是像妈妈说得那样,因为眼界高不愿意,我是不打算离开这里了。”
“就算将来离开这里,我也是攒够了钱,年老了,自己赎了身,寻个幽僻处隐居起来,干干净净地终老在那山水间。”
宝娘惊了一下,盯着她问,“你是个贼精的人,怎么说这糊涂话,哪有人愿意在这火坑里呆一辈子的?”
“这迎来送往的日子你还没过够?”
“——这如猴子一般被人戏耍顽笑的日子还忍得下去?”
宝娘说罢,心力交瘁地扶额。
吴丽菁冷笑了一声。
“火坑?姐姐说窗里边是火坑,依我看,对于咱们这样的女人,窗里窗外都是火坑。”
“我自七岁被绡娘买进来,见过多少姐姐从良,她们都得了善终了吗?”
宝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暗暗垂眸,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周娘子吧,跟绡娘年纪差不多大的那位,赎身出去本以为有个好归宿,打算本本分分给人做妾,偏三十几岁时老爷死了,被家里的大太太撵了出去。”
“偏又不长记性,爱动感情,又被一个贫嘴贫舌的小白脸子哄了,搭伙过了一二载,小白脸子跟她身边的年轻丫头勾搭到一处,偷了她的钱跑了。”
“可算还有绡娘这么个老姐妹,一路乞讨上京来求救,讨了个打杂洗碗的营生安身过活。”
吴丽菁越说眼里的光越冷,像是看透了这炎凉的世态。
“不说远的,就说眼前的万姐姐,咱们都看着呢。”
吴丽菁唇角一挑,非讥诮非嘲讽,流露出无尽感慨来。
“赎她出去的内个来京经商的豪公子是怎么对她的,因惧内将她养在外头,不敢领进门,开始还去看她几次,后来就托辞妻悍不敢违,实际上呢,他老婆凶悍也没耽误他继续纳妾买丫头呀。”
“万姐姐还想不开呢,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以绝食做要挟,生生将自己饿死、病死。”
“还有晴娘,自轻自贱地拿自己攒得三万两私房钱赎身,跟内个穷举子走了。”
“哪知天底下负心薄幸的读书人海了去,他高中后,为自己的前途聘了良家女儿为妻,这也罢,人财两空而已,可这畜生居然反手将晴娘卖到勾栏院去,换了几十银子做归乡的路费。”
宝娘听完这些,绝望地闭目靠在窗棂上,泪濡湿她的眼睫,再无话。
“还有你内个何公子”
吴丽菁扭过头来,恨恨地说道:“听他哄你呢,说什么父命不敢违,让你再忍忍,你都忍多少年了。”
“他若是个爷们儿,当初你被发卖时就该凑了钱来赎你,何必眼睁睁看你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他一个大家公子,没三五个朋友、旧交?几百两银子凑不出来?谁信呢!”
宝娘拭了拭泪,让吴丽菁别说了。
可吴丽菁压根儿没打算停,起身坐过去说:“他当初哄你,是因为还没得到你,你背着绡娘把囫囵的身子给了他,怎么样,这两年他来几回?赶明儿成了亲,就再不会来了。”
宝娘已是泣不成声。
她心里怎会不明白被骗那何公子骗了,不然也不会终日郁郁寡欢。
吴丽菁揽了宝娘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劝道:“我觉得绡娘说得对,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可怎么都会能让咱们遇上呢,大多都是脏心烂肺,想着骗咱们的坏人,所以一定要擦亮了眼睛。”
“从迈进那道门起,咱们在他们眼里就已是落进泥坑里的花朵,再长不回枝头去了。”
“可枝头的花有枝头的活法儿,咱们也有咱们的活法儿。”
“身不由己,陷身泥淖,一定不能自轻自贱,任人摆布践踏,要自尊自爱些,哪怕随着泥土和风,骨化肉销地去了,不也是落得个干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