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海瑞离开后,朱翊钧回到东宫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深知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沉重的皇位传承与巨大的治国责任。
父皇朱载坖的荒淫无度让他心生忧虑,那为数不多的寿命倒计时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
朱翊钧真的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够多活几年。
不仅仅是感情的需要。
也有他本身追寻权力的需要。
他的母亲李彩凤,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
虽然他有信心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皇帝的权力。
可十岁登基,与十二岁,十三岁登基,完全就是不同的处境。
也可以说,不同年龄登基,便会面临不同的困难。
李彩凤的权力欲望,在朱翊钧的观察中,并不重,但若自己的父皇早早的驾崩,孤儿寡母,李彩凤只能依靠前朝的重臣,而去忽视自己儿子的意见。
张居正是不二人选。
这样一来,铁三角便会形成。
一个坚固的权力联盟,想要突破,很是艰难。
更何况是想突破张居正这样人物,所设置的权力壁垒。
朱翊钧心里面清楚,冯保已经站在张居正这边了。
冯保还是自己母亲李彩凤的心腹。
好像,这个铁三角联盟,早在数年前,就在自己的眼皮下面,形成了。
朱翊钧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够多活几年,这样,才能给他法理上的支持。
可一旦朱载坖,早早驾崩,这大明的江山便会压在他稚嫩的肩头。
而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稚嫩”的肩头能扛起九州万方,大明社稷……
当大明的百姓,朝廷的文武百官,甚至他的母亲都不相信他的时候。
明摄宗张居正,便会再度成为现实。
在数年前,朱翊钧很自信,他觉得只要大明强大,他可以忍受张居正的大权在握……
可当太孙,当太子的日子久了。
朱翊钧便越发的没有信心。
他可能真的忍受不了。
权力这个东西,让人着迷。
即便,他有着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但这些并不能让他对权力失去欲望。
扮演帝国继承人的身份,时间越来越久。
他便越发的渴望自己获得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明摄宗,是对张居正的肯定,但也是对帝王的一种否定……
站在局外,可以用上帝视角去评价,可进入局中,又有几人,可做到心无旁骛……
朱翊钧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房中空无一人,他闭着眼睛,想了很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这个笑容,豁达,但又充满压抑。
“不管父皇如何,本宫绝不愿当傀儡……”
尊贵的身份已经影响到了这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大好青年。
当然,朱翊钧并不觉得自己变了。、
在他看来没有人,能够在最高权力唾手可得时候,还记得初心……………
……………………
虽然有很多官员都不愿意让海瑞再次巡抚应天。
但却阻挡不了大势。
内阁首辅举荐,皇帝陛下同意,并正式下旨,任海瑞为应天巡抚,定下了日子,前往应天。
即便诸多官员持反对的意见,也是无用。
赵贞吉,高拱两人的斗争,越发的严峻,海瑞巡抚应天,并不是主要原因,只是一个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言官们对高拱的攻击,也开始变得激烈了起来。
朱载坖又跟之前一样,收到弹劾高拱的奏疏也多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一眼不看。
这个时候,赵贞吉是想扳倒高拱的。
虽然,赵贞吉与徐阶的关系稍微密切一些,但这个密切的关系,是为了能够尽早的得到徐阶朝中隐藏势力的支持。
说他是徐阶一党,过了……只不过是互相利用。
而赵贞吉之所以跟此时的高拱,势不两立,一方面是高拱不止一次的提出,要再次对言官系统进行整肃处理,另外一方面,就是此时的高拱太过霸道,他这个内阁首辅,干成了宰相……
这让赵贞吉有所不满。
而高拱对赵贞吉的不满原因就是,他为了社稷操劳,费心费力,赵贞吉这个腐儒,时不时就跳出来挑战自己的权威,拉拉自己的后腿……最让高拱难以接受的是,在赵贞吉的策动鼓吹下,高拱也成了诸多官员眼中的奸臣,成为了如严嵩一般的人物……皇帝陛下贪图享乐,不问国事,很多官员都认为最大的责任在高拱这个内阁首辅的身上……
高拱面对言官的攻击,想要表现的很是坦然,但易暴躁的他,如何坦然。
两个人在朝堂之上,你来我往。
朝会之时,高拱一方的官员奏陈皇帝陛下一些事情的时候,都察院科道言官,一言不发……强烈的割据感,即便是局外人都能感觉到。
而远离朝堂纷争,但却密切关注局势的朱翊钧,心里面却清楚。
赵贞吉对局势的判断是有错误的,他在朱载坖心目中的地位,不及高拱,他一定会输的,跟历史上的一样,输的一塌糊涂……
高拱对于朱载坖来说,是老师,是臣子,除此之外,在高拱的身上,一直都缠绕着那个曾经无助少年的期盼……
而当年的那个无助少年,已经成为了大明帝国的皇帝。
即便,继承徐阶政治遗产的赵贞吉纸面实力占优,即便他没有什么过错,甚至,他是对的……
可等到两方矛盾无法调和的时候,便注定了赵贞吉的黯然收场,如同徐阶一样……
虽然,朝堂上纷争不断,但对朱载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享受“人生”。
朱载坖能够忍受。
但李春芳却有些受不了了。
高拱拉拢他,赵贞吉也拉拢他。
但李春芳知道,自己谁都不能靠近,他要保持中立。
保持中立了一段时间后,朝堂的紧张局势,并没有缓解,甚至愈演愈烈……
这个状元郎,老好人,在这个时候,向皇帝陛下提出了辞呈。
代入老好人李春芳的视角,身边同事勾心斗角,就业环境差,福利待遇也不好……而他本身,与世无争,只想好好的做好这个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现在大环境不好,导致他心力憔瘁。
而后,他下了一个决定。
不在京师待着了。
朝堂的争斗,他经历的多了,一茬又一茬……
天下那么大,就是想回家。
朱载坖刚刚看到李春芳上的请辞奏疏时,吓了一跳,立马抽出自己“宝贵”的时间,召见了李春芳。
皇帝陛下召见,在隆庆一朝,可是极其难得的。
虽然在内阁中,李春芳被高拱压制,但在朱载坖的视线中,李春芳是内阁不可缺少的人物。
他虽不喜争斗,但他能当救火队员啊。
就相当于后世一个大公司的副总,虽然不能开拓新的业务,但关键时候,能当老总,稳住人心啊。
虽然朱载坖看似不过问政事,但心里面还是有着自己的想法。
面对这样人物的辞职,作为老板的朱载坖肯定不愿同意。
朱载坖不愿意让李春芳走,苦口婆心的劝说,可李春芳还是执意离去,朱载坖说了很多,李春芳就是一句话,身体欠佳,要回家养老。
最后,朱载坖没有办法,只能同意李春芳离开。
隆庆四年,李春芳致仕,告老还乡。
而当李春芳离开京师,不过三日。
高拱同样上书请辞。
不过,高拱的请辞,可跟李春芳的请辞不同,这是以退为进,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跟赵贞吉只能留一个。
与当初的徐阶是一样的。
高拱很有信心。
凭借这一招,能够把碍事的赵贞吉一脚踢出朝堂。
这一招确实有效。
虽然,赵贞吉上了奏疏,进行了反击,在奏疏中,他痛骂高拱,擅权,以告老还乡的由头胁迫陛下。
随后,诸多的言官跟上,又是一波群体攻击。
但选择权还是在朱载坖的手中。
而他的选择,众人皆知。
赵贞吉,被迫致仕……在李春芳离开京师的七日后,赵贞吉也被迫离开……
属于高拱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
京师,西城区,破旧的宅院里。
海瑞的妻子正忙碌地为他收拾行装,粗糙的双手将准备好的干粮仔细地包进包裹里。
而海瑞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妻子。
他的女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睛里满是不舍。
海妻一边整理着包裹,一边轻声说道:“夫君,此去应天府路途遥远,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海瑞看着妻子,微微点头:“放心吧,夫人,家里面就全部托付给夫人了。”
海妻听到海瑞的话后,手上的动作有所停顿,只是片刻,她便继续收拾行装,不一会儿,包裹收拾好后,她转过身来,看向海瑞。
海妻身形略显单薄,她的面容算不上美丽,却有着一种端庄的气质。
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长期熬夜织布使得她的双眼周围布满了黑晕,眼神中透着疲惫与沧桑,皮肤也因操劳而变得粗糙。
那一头黑发中,竟也夹杂着不少银丝,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官老爷的夫人。
若是能成为海瑞治下的百姓很幸福,但成为海瑞的妻子,却很是不幸。
不过,海妻并不感觉悲哀,她很是庆幸,自己能与海瑞同床共枕……
海妻走上前,将包裹递到海瑞手中,眼中含泪:“夫君,家中有我照顾母亲,孩子,你无需挂念,只盼你能平安归来。”
朴素的人,临行的嘱托也很是朴素。
只求平安。
海瑞点了点头。
“听别人说,金陵的头饰,比京师的要精美许多,回来的时候,我给夫人带上一些……”
海妻笑了笑。
“夫君,我不要什么头饰,只愿你尽早平安归来……”
海瑞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女儿。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要听娘亲的话,爹爹很快就回来。”
女儿咬着嘴唇,眼中含泪,小声说道:“爹爹,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会乖乖的。”
海瑞紧紧抱了抱女儿,站起身来,又看向妻子,说道:“夫人,等我回来。”
海妻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海瑞背着包裹走出了房门。
他又来到了自己母亲的房间,敲了敲门。
“母亲……孩儿走了……”
海瑞的母亲谢氏并没有打开房门,也没有任何回应……
海瑞等了片刻后,朝着谢氏的房门躬身行礼,而后转身走出了院门。
海妻带着女儿跟在后面,一直送到了巷子口。
那里,有马车等着海瑞。
海瑞到了马车旁边的时候,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妻子女儿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深吸一口气,上了马车。
海妻望着马车远去,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当海妻带着女儿回去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了海瑞的母亲,谢氏站在破旧小院的门口……
海瑞乘坐的马车辘辘前行,缓缓离开了繁华的北京城。
他的马车,很是简陋……
海瑞坐在马车中,他一身粗衣,在马车的一角,摆着官印,以及官袍,妻子给他收拾的包裹,放在官印的旁边。
阴沉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铅板,沉沉地压在大地上。
刚刚还挺好的天气,瞬间变了脸……乌云翻滚着,似乎随时都会倾泻下一场狂暴的雷雨,却又始终憋着那股劲儿,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
官道两旁,原本繁茂的树木此刻却显得凋零破败,干枯的树枝在风中颤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路边的野草枯黄萎靡,无力地倒伏在地上,被过往的车轮无情地碾压……
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之中,影影绰绰,宛如沉睡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神秘气息。
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划破这寂静的荒野,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更增添了几分凄凉。
坐在马车中的海瑞一直闭目养神 ,他知道高拱举荐自己去应天所为何事。
他也是只是去做,隆庆元年自己没有做完的事情。
徐家。
退田案,声势越发的大了。
徐阶虽然致仕,但在朝中依然拥有着庞大的影响力,甚至,还有着隐藏起来的庞大势力。
即便,这一个月,朝中发生了很多大事,李春芳走了,赵贞吉走了,但徐阶的影响力还是存在的……
他知道自己去了应天,想要完成使命,前方便是重重的艰难险阻。
但海瑞此行,并没有丝毫退缩与畏惧。
此时的应天府,徐阶早已收到了海瑞即将赴任的消息。
并且他也试着去阻止。
可当年他在朝中,为内阁首辅的时候,都没有阻止的事情,现在赋闲在家,更不可能阻止了。
他坐在书房之中,面色阴沉。
他的手指不停的敲打着桌子。
他有些慌了。
前面几个巡抚,他都毫无畏惧。
但,海瑞。
他多少有些害怕。
徐阶不怕高拱,不怕当今陛下,甚至是先帝,他都不怕。
但他却怕海瑞。
海瑞太清廉,清廉的不像这个世上的人……
与心怀恶意之人交锋并不可惧,真正令人心生畏惧的,是与那些坚守原则丝毫不退让、凡事认死理且一本正经之人……
因为坏人的恶易于洞察和防备,而那些过于完美的好人,他们的坚定与执着,有时反而会成为难以逾越的屏障…………
海瑞,就是这样的人。
他还未到,徐阶便在气势上弱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