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送蔡京出了小院,望着那佝偻的背影,李慧贤问了高俅,一个困扰了她一晚上的问题。
“他有句名言。”
高俅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一句官场上,蔡京广为流传的话。
“既做官,又做好人,两者安可兼得也?”
“那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李慧贤问了,但高俅没有答。
因为,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方才在静室中,两人关于类似问题的一次争论。
在达成了整治东南官场,清查币制的一系列共识后,两人在关于对待百姓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请恕下官无礼,太师之言,下官实在不敢苟同!”
原来,在说到如何处置民间私铸钱币一事时,蔡京的态度极其坚决,那就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抓起来砍头。
他的逻辑也很简单,有杀错,莫放过!
但这,引来了高俅的强烈反对。
“高太尉!百姓而已,又非是读书人!”
纵然对高俅百般看好,但在这事关切身利益的问题上,蔡京还是拉长了脸,呵斥了起来:“百姓愚昧,不比读书人,可以教化,得杀伐果断,方可体现朝廷的法度!”
双标!
原来蔡京,是赤裸裸的双标狗!
对做官的读书人,哪怕是政敌,从没起过杀心,但对百姓,却完全换了副嘴脸,杀起来那是毫不手软。
“太师,需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是高俅圣母,而是他依稀记得,东南民变,除了以蔡六为代表的王八蛋们实在不像话,后来朝廷的铁血镇压,才是将原本没想造反的百姓,给逼上了绝路真正的原因。
试想一下,但凡给条活路,以东南的富庶,除非是吃饱了撑的,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啊。
搞搞钱,过过衣食无忧,安逸无比的小日子,他不香么!
“迂腐!”
见高俅仍是冥顽不灵,蔡京怒气上涌。
他没想到自己看好的苗子,竟是一个滥好人,不免有些失望。
“既做了官,又想做好人,呵,两者,安可兼得也……”
蔡京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高俅,摇摇头,叹道:“你不懂,你是真不懂啊……”
“其实,某,是懂的。”
高俅轻轻顶了一句,又伸手制止了蔡京的呵斥,淡淡道:“但太师可有设想过,若手段过激,一旦激起了东南民变,到头来,损失最大的,究竟会是谁。”
洞悉人性的高俅,没再从大义上着手,他知道,仅凭大义,是无法说服蔡京这种人的。
唯有利益,才是最对症下药的。
他这话,就差直说了,东南若反,收不上税,你蔡京啊,就别想复相了!
“这……”
果然,响鼓不用重捶,蔡京顿时被震住了。
他下重手的目的,是快速平定东南之乱,为的是确保东南财税不受影响。
若是因为手段重了,真搞出了更大程度的民变,那就不是他想看到的了。
“那就……放任自流么?”
蔡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他看来,为安稳的收上税,放纵一些屁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当然不是!”
高俅理所当然的又顶了一句,让蔡京为之愕然。
只见高俅慢条斯理道:“荀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定是不错的,可庄子也说过,外王内圣!”
“外王……内圣?”
蔡京学识不凡,自然知道高俅所言,乃是出自《庄子·天下》所载: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可这明明是在说为人处事的至高境界,也是道门所追求的内修法门啊?
高俅,究竟是何意?
“对外行王霸之道,对内施圣人之德,是为外王内圣。”
见蔡京还没反应过来,高俅倒是有些奇怪了,这在后世烂大街的思想,怎么为官数十载,权相都当了二十年的蔡京,会不懂?
其实不怪蔡京,这种说法,还得自南宋淳熙年间,浙东事功学派兴起后提出,广受追捧之下,方才成了儒家正统学说。
如今么,高俅将这说法,足足提前了四五十年,倒成了首倡者。
“对外行王霸之道……对内施圣人之德……”
蔡京眼前一亮,对这种施政思路极为认同。
要知道事功学派,之所以被称之为事功,就是因为其核心学说重功利之学,认为义不可离利。
而蔡京,本就是重利之人,哪会领悟不到其中的奥妙。
但限于高俅只说了八个字,却没说具体怎么操作,蔡京顿时肠子都在发痒了。
“快与老夫说说,具体怎么做!”
蔡京完全忘了,片刻之前还对高俅大失所望,横加指责,一转眼,反倒是不耻下问起来。
“怎么做?”
高俅见蔡京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愿意好好说话了,便随口道:“方法那不要太多……”
这下好了,正如骚娘们遇上了老流氓,干柴烈火之下,蔡京彻底的,欲罢不能了!
……
这一晚的后半夜,蔡京是在高俅的政治经济学课中度过的。
原本还想找个时间,将毕生心得,好好的传授给自己看好的这个衣钵传人,可经过这半个晚上,蔡京发现,他对高俅的认知,还是太过浅薄了。
这人,哪是什么幸进小人,泼皮浪荡子啊!
他分明,就是天纵奇才,宰执之位的不二人选啊!
天佑大宋,值此乱世将至的危难时刻,幸好让这高二郎,突然之间开了窍!
是的,一向信天命的蔡京,已经将高俅这半年来的转变,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上苍的安排!
也正是这一刻,一向自私自利的蔡京,暗暗的,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
一定要,将高俅收入门下!
当然了,在此之前,也一定要全力以赴的,支持高俅上位!
就这样,在各种的阴差阳错下,大宋前二十年的权相,与大宋后二十年的权相,戏剧性的,又犹如儿戏般,结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同盟。
这个同盟的成立,曾经深深的,困扰了后世史学家上千年。
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何蔡党的缔造者,会为了一个外人,亲手将蔡党支解的七零八落,甚至,不惜对假子们痛下杀手。
也没有人能想明白,为何声名磊落,足以称为万世师表的高俅,会在真正崛起初期,相当意外的,获得了本应该是最大政敌,奸相蔡京不遗余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