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里见到靳玉,也不是那么意外的事——
自他接过琉璃佩时,柔安就意识到,琉璃佩于他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牵扯的。
此处是璃州,琉璃宫的大本营之所在。琉璃佩同琉璃宫有关,他同琉璃佩有关,那么,他出现在璃州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只是,对于已经决意将自己因琉璃佩而遭殃的回忆当做自己同江湖的第一次暨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柔安来说,靳玉的再次出现,还是有一点冲击感的。
——既然能同第一剑客再次相遇,那我还有机会更多地接触江湖吗?如果有的话…有点开心,之前白沮丧了啊……
——瞎想什么,这就是一个偶然的合理的萍水重逢,这顿饭拼完就散,生活多长流细水,哪来那么多大风大浪呢?
——再说了,就算这次重逢真带来了奇遇,战斗力为零的她有参与其中的能力吗?盲目凑热闹当心把命玩没了……
——她就是憋得太久心野了,不然也不会一反常态地抱有这种不知轻重的幻想……
……
一对三,柔安最终成功摁灭了那点想到“江湖”就不安分的小心思。
——原来我的内心也隐藏着热血的一面啊……
柔安就这么矛盾着,其间一直表情微妙地看着靳玉,直到被木蓉一声“小姐”唤醒,才匆忙落座。
她坐下时动作丝毫未乱、举止合度,但头脑彻底清醒了。她压抑住了自己对新鲜事物的疯狂渴望,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眼看向靳玉。
靳玉初见她,也是一惊,但那一惊不过眸光一闪,沉敛的表情纹丝不动。然而,片刻之后,他就被她那双发亮的眼睛盯得甚至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
她一双杏眼很好看,睫毛长而卷,灵光逼人,睁大了直直看向他时,就像看到什么感兴趣东西的毛绒绒小动物一样。
他觉得她的视线不妥,但看到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就没开口提醒,只是礼貌颔首,便继续用餐,直到他感觉到她自坐下后就继续直直盯来的视线许久都没有移开,才无奈抬头。
柔安看到他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饶是靳玉见识广博、一向淡然自持,对上这莫名其妙却沁人心脾的一笑,也不禁一怔。
柔安对他的反应莫名生出几分自得,倒不至于脸很大地觉得自己倾倒众生,只是觉得能让靳玉这样的人将出乎意料的表情流露于外,便很恶趣味地觉得满足了。
她思索片刻,轻声开口,“我有话同这位公子讲。”
木莲、木蓉对看一眼,默默退后到听不到二人谈话的距离。
这桌正好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仅被扶梯栏杆挡在了众人视线之外,也距离其他桌甚远,只要不是太大的动静都不容易被听进他人耳中,很适合谈论秘事。
“恩人……已将琉璃佩安置妥当?”
柔安再一次省去了“别来无恙”之类的寒暄,抓紧时间,直入正题。
“是。”
靳玉自她让侍女退远时就放下了筷子,听她一问便答,但也无意多讲。
柔安本不是对一切辛秘都要刨根究底的人,事实上,事不关己,她向来不怎么关心。违背谈话对象的本意而冒失追问,更不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但此事关乎她的生命安全,作为受害人,她认为自己有正当理由了解部分事实。何况,她早就决定在这一路的“末日狂欢”中不再委屈自己,自然包括不委屈自己的好奇心。
她不会让靳玉为难,但也不会放弃询问她认为自己应该知道的真相……好奇心害死猫不假,可她这猫本来就离死也不远了啊,除非靳玉明确表明不愿告知,那她会适可而止;否则,她还是多知道一点更保险。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已经看准了,以第一剑客的性格和气度,他不会和她计较这种小事,才这么任性吧。不然怎么不见她“临死”前同那戴月牙耳坠的少年打听内情呢……
“那枚鱼龙佩,可同琉璃宫寻宝一事有关?”
她既已打定主意,便打算直接到底。
靳玉闻言,直视她,却不回答。
“那夜的歹人,可是琉璃宫中人?”
“公主答应过不再追究。”
“……我答应过保密,而非不追究。”柔安强词夺理,毕竟一追究就难以保密了,她看到靳玉的目光倏然严厉起来,又慢条斯理地说出后半句,“我无意让恩人为难,此问完全出于好奇,绝无反悔追究之意。”
靳玉自然不会为她隐含的胁迫之意同她计较,只当是小女孩的小伎俩,不为所动。
柔安觑到他的反应,决定改换策略。
“那一夜,我挨吓受冻半宿,之后每思及此事都坐卧不宁,今日一问,但求心安。”
她开始装可怜,软语哀求。
“我知道我所求过多,于恩人不甚公平,恩人曾有恩于我,且为生死大恩,我无理由在此追问恩人。可我尚不知还要在璃州迁延多少时日,每一想起歹人持刀相逼的场景,就席不安寝、食不下咽……”柔安眼中蓄满了水,盈盈相望,殷殷相盼,“但求恩人垂怜……”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靳玉明知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有夸张做戏的成分,也险些按捺不住心底莫名的不忍,差点出声安慰。
可惜,柔安“食不下咽”的话音刚落,小二就双手双臂架了四个大托盘,用她点的菜肴盘子铺满了一桌子。
靳玉淡淡地看了眼本来被自己的餐具和菜盘仅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桌子,现在,它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甚至好几个盘子都有一小半悬在桌沿之外。然后,他抬头,淡淡地看向她。
“私以为,公主知道被劫原委便已足够。知道更多,才会更不安心。”
柔安努力维持自己哀恳的表情。以她这么多年深宫求生的经历,表情控制应当不算难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靳玉漫不经心划过桌面的目光之外,控制起来……有点辛苦了呢。
“我会安心。”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语气笃定。
“恩人想必知道我的处境。和亲,听起来是两国交好的大好事,我是公主,和亲之后就是王后,怎么听都有享不尽的富贵尊荣。可世人皆知狼玕王的过往,恩人可觉得他会善待他视为猎物的国家送去的和亲公主?恩人可觉得他会在乎一个碍眼碍事的和亲公主的死亡?”
柔安说着,悲从中来,不由在话里带出一丝半毫。
“恩人索性告知我原委,让我明白赴死。我此生短暂,糊涂时多,清醒时少,皆因糊涂时比清醒时容易活。如今,死期将至,糊涂与清醒再无区别。恩人何若解我之惑,让我清醒着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