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掌门一进院门,就见到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或钻研武功秘笈的“武痴”儿子正坐在院中的大石头上发呆。
他正要开口大声招呼儿子,又想到什么,脚步一顿,闭上嘴,放轻脚步绕到他侧面,细细打量。
好么,他这傻儿子是坐在日头低下发了多久的呆!落日都快垂到山后了,早不复正午的毒辣,单良的脸还被晒得红黑,一层油汗都快干糊了。
单掌门这下有点慌了。
最近黄历上也没提示凶信啊,不说刚见他那兄弟目光闪躲、神思不属,一庄之主担着数百人存亡大计,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近日事多,意外一桩连着一桩,没有休息的闲暇便罢了,还要压着良心行试探之事,可难为他那顶天立地的庄主兄弟了;可他儿子肖父,很遗传了他那不带拐弯的直肠子,一门心思探索武学奥义,怎么也精神恍惚上了……?
大事有他们这些长辈顶着,小事嘛...他想起了先前无意听到同辈交流养儿旧事时的闲言片语,难道他这憨儿子也到了那什么慕少艾了的年纪了?
单掌门虎目一瞠,顿觉大有可能!
芙蓉庄事大,但于他这武痴儿子来说不过过耳之风,不至于动摇道心,能让他放在心里的肯定是于他练武有益或有碍的事!情之一字最动人心,单掌门也年轻过,想到青葱的曾经,被心爱的姑娘分去练武的心神一头热血干傻事的曾经,真是再理解不过了。
如今庄内相思谷、归雁轩和揽月门才貌兼备、性情怡人的少女不少,他未经情事的傻儿子一见倾心、思之如狂也不算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他的儿子早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他早前也不是没有过打算,只是儿子不开窍,难为他一个粗犷汉子旁敲侧击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么一点可疑又可喜的苗头,不能不往心底最期待的方向去想啊。
擅长脑补的单掌门在八卦方面自带天赋加成。脑筋几转,补全了一篇以他儿子为主角的青涩恋曲。他咽了口唾沫,张了口,话在唇齿间囫囵过了一遍又一遍,才被有点期艾地挤出唇边。
“儿子……儿子哎?”
单良被单掌门突然提高的声音叫回了神,看到老爹那张杵到眼前的皱皮大脸,吓得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爹?!你...你回来啦。”
“臭小子,你爹回来把你吓成这样?想什么呢!”他如愿以偿地打破了儿子自长成后就经常板着的一张冷脸,看够了他语无伦次的窘迫样子,才按下心中的窃笑,作出一副贴心好爹的表情:“有什么烦恼,不若和爹说说?”
单良被他爹那双快要闪光的眼睛一盯,心里一突——且不说他早过了什么事都和爹说的年纪,就这件不能说的事,他要真的说了,不说得到安慰,反而会被狠揍一顿逐出家门吧...不,搞不好就是大义灭亲了。
他板起脸,偏过头,躲过老爹灼灼目光,一脸严肃:“没什么。”
单掌门殷切道:“真的不说?你老爹我吃的盐比你这毛头小子扒的米都多,作为过来人,你老爹我的办法可多着呢!”
——那是你重口嗜咸!
继承了母亲清淡口味的单良吐槽着,面色不动地拒绝:“真不用。谢谢爹。”
单掌门惋惜地看了他好几眼,才不情不愿转身进屋,“那好吧,你想说了再说。不早了,让他们传饭吧。”
“好。”单良应了,垂下眼,出门寻人又回的几步路又走成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心里又回想起下午潜入地牢同那人的对话——
“内应是谁?”少年咬牙切齿逼问。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青年声音懒散,漫不经心地敷衍,眼皮都没抬。
单良怒火上头,伸手探过牢房栅栏的缝隙拽住靠在铁栏上的胡力的衣襟,狠狠一拖,将他砰地一声撞贴到面前的铁条上,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撕碎。
胡力脸都被挤变了形,目光讥诮,一脸好整以暇。
“哎呀,我都一个月没洗漱了,自己都不想碰自己,少爷你还不嫌脏啊。”他撩起眼皮看了少年青筋凸起的手一眼,又垂下了目光,用被挤变了调的嗓音拖长了说,“也罢,你也不容易,几宿没睡过安稳觉了?我大发慈悲,给你个提示好了,能不能‘将功补过’就看你自己了。”
单良下意识手一松,胡力却没挣脱,脸就撑在铁栏杆上,用气声悠悠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们别灯下黑。”
单良大惊:“你什么意思?!”
胡力这回用巧劲躲开他的手错身后退,隔着一段距离看了这个他稍微抱了点愧意的少年一眼,转身慢慢躺回了草堆上。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此处湿寒,不称你的身份,你该走了。”
单良不甘心,死盯着背对着他躺着的落魄身影,可是看守地牢的护卫要换班了,新来的人一定会发现他动的手脚,只能咬了咬牙,立刻闪身离去。
待地牢重归空寂,胡力才懒懒翻了个身抬手揉了揉脸,一语双关地嗤了一句:
“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
这一句似有若无的话音自然没落进已经出了牢门的单良耳中,但先前那几句话里的机锋就够他食不知味了,心思翻滚难定,不知不觉将一向厌恶的茼蒿吃掉大半盘了。
对面坐着的单掌门捧着饭碗张着嘴看了半天,直到他亲眼看到最后一根细长的绿茎消失在他一向与这种蔬菜浓重的味道不公待摊的儿子嘴边,才合上了嘴,半晌,小心翼翼看向埋头扒白饭的儿子。
“儿子哎,你真没事?”
“没事。”头都不抬,“我闲人一个,能有什么事。老爹你才能者多劳,该多吃多补才是,快别盯着我了。”
你话这么多,分明有事。
但是,单掌门也累了一天,除了帮兄弟参谋,还得飞鸽处理门派内务,也是劳心劳力,被饭香勾得完全不想动脑子,更不愿为难满腹愁绪的傻儿子,只在心底恨恨想“有你哭着来求你老爹帮忙”的时候,便也埋头扒饭。
“爹……”
“嗯?”
单良看着他弹簧一样从碗口瞬间抬头的父亲,表情停滞了一下,迎着那双写满“有话快说快说快说”的虎目,为自己试探的心思感到一丝心虚。
但他稳住了表情。
——心虚什么?他又不是为了私事!就算先前牵扯上点私情,那现在也是为了公义!对!公义!
“江伯伯可听了你的话?”
“……听了。”
单良努力忽略他爹声音里满满的失望,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那是好事啊。你怎么还不开心呢。”
单掌门放下饭碗,回忆着江怀望同他说话时的样子,皱眉道:“我总觉得他的话意不尽,还有事揣在心里……罢了,他一向心软,估计没完全听凭计划试探阴以宁,对着我理屈气短吧。他心思太重,顾念太多,我这当兄弟的只有怕他吃亏的份,哪会同他计较这点小事。”
他自己为兄弟的异样找好了理由,不再多想,正准备重新端起碗,突然觉得不对,“你啥时候开始操这种心了?”
单良支吾着低头,“我没操心。是你这几日白操心,都瘦了。”
单掌门心下一暖,不料儿子如此担心他,自觉为单良今天的异样找到了理由,哈哈大笑,抬手欲扒拉儿子头顶,奈何桌子太大距离太远,便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你瘦得猴儿似的还来管我,好小子,多吃点!”
“嗯,爹你也吃。”
单良翻手一筷另夹一块放到单掌门饭上,又闷头一口吞了自己饭上那块肉,没细嚼就咽了下去,心思已飞到了九重天外。
只可惜了那块色浓味透肥瘦正好的红烧肉,吃掉它的人,只怕连味儿都没品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