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深确实求稳,希望早些结了这个案子。
但他身为捕快的某些方面在蠢蠢欲动。求知欲和好奇心驱使他继续思考这案子的疑点。
此刻他正坐在茶馆里,手下井然有序地修复被打坏的墙面桌椅,赔偿掌柜钱财。其余江湖人早就散了,只留零星几个人还在逗留。
而他面前,是易叶子和一言不发的温轻竹。
宋云深露出一个颇具亲和力的笑容:“温姑娘。你失踪已有数月。你的父亲很是着急,一连发了多个悬赏。最好还是早日回家。”
“……”温轻竹声音平静,“不劳宋捕头费心。”
见她不愿多说,宋云深也不强求。此处毕竟不是他的辖地,没必要强行插手,转而问易叶子:“易先生,我看你身手不错呀。敢问尊师是熊猫阁中哪位前辈?”
“师门有命,我不可将师父身份外传,所以……”
宋云深表示理解:“想来先生的师父是位隐世高人,不愿暴露身份。”
易叶子面露苦色,却什么都没说。他觉得师父武功高强,的确称得上高人,可他学艺多年,不光说书,武艺都自觉连皮毛也未学到,方才见宋云深、莫怀仁与楚怀寒出手更是坚定了自己实力不精的想法。
师父说他年轻气盛不识好歹,果然有他的道理……带着这样消极的想法,易叶子神情有些黯淡。
宋云深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不必妄自菲薄。不瞒你说,我虽然看着年轻,但今年已经快三十,勤学苦练才有现在的功夫。”
“那顾捕头呢?”易叶子回想起他极快的身法。就算在熊猫阁里,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快的人。
“……他嘛。”宋云深笑笑,“他大概是那种真正的天才吧。”
“不知道宋捕头对我师姐评价如何?”林观明鬼鬼祟祟猫过来,自来熟地坐在宋云深身边。
易叶子一头雾水:“林少侠,你师姐不是叫你回去吗?”
“哈哈。”林观明微微一笑,脸上带着洒脱。
“易先生啊,你看前方鬼门关正冲我招手,我能怕吗?我肯定是要闹腾闹腾,再迎接死期啊。”
“?”
“没事。”林观明隔着桌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也逃不掉。”
“?!”
“林少侠。”宋云深看到他就开始头痛,“令师姐当真是个人才。”
“是吧,是吧。”林观明满脸得意。“从小到大,我们师弟师妹,没一个能打过她的。都是被她吊打着长大。”
“长老们都说,她待在华山,啊,真是屈才了呀!”
易叶子惊讶道:“竟能如此厉害?”
“就是如此厉害!”
……温轻竹茫然地看两个人一唱一和。渐渐露出仿佛看傻子的表情。
宋云深被包在一堆青少年之间,颇感头痛。连忙拉回正题:
“莫怀仁,能在江湖上知名到这个地步,当然不简单。他恐怕是练刀奇才,加之比旁人多出几千倍的努力,方成用刀高手。”
易叶子嘴角抽搐。莫怀仁有天资有努力,和他打出平手、曾差点杀了他的你居然把自己平平淡淡一句话带过了?
林观明直言:“宋捕头,我师姐常说,人要是太谦虚,可能会出事。”
“咳咳。”
宋云深道:“你可别觉得我和莫怀仁势均力敌,其实我们实力悬殊极大——当然,是他强过我。你可知去年围剿时的场景?”
听起来是要追忆往事,易叶子兴奋起来,身为说书先生的本能蠢蠢欲动:“请说。”
温轻竹虽然没说话,但也抬起头,直直望着宋云深。林观明正襟危坐。
宋云深心想讲出来既指点下这少年说书人,又能分散温轻竹的注意力,令她放松警惕,于是清清嗓子,倒杯热茶,款款道来:
“去年,莫怀仁行事嚣张,不光得罪江湖上明月楼、武当山两大势力,更损害朝廷威严——吴百川你们可认识?宁州一带百姓交口称赞的知州,上任以来宁州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据说马上就要回京升职,结果就在新年之际,被莫怀仁当街杀死。”
“吴百川身居高位,身边自然时刻带着护卫,却没起到任何作用——他们眼睁睁看着莫怀仁一刀斩下吴百川头颅并将其带走,谁也拦不住他。那天之后朝廷便对莫怀仁发了通缉令。”
宋云深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杯壁,道:
“其实吴百川不是莫怀仁杀的第一个人。此前他就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先后杀了好几个闻名江湖的高手。包括武当无虚道长、点苍邓霖……如此就得罪了七大派的两家。他还伤了明月楼一位长老,所幸对方只是轻伤。”
“为什么不早点发通缉令?”易叶子问,“若早抓住他,吴知州或许就不会死了。”
“因为那是江湖上的事。”宋云深叹气,“六扇门不便插手。整个江湖每年发生的命案有多少?六扇门每件都查,得查到什么时候?”
“一直是这样子的啦。”林观明说,“易先生,你竟然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说书先生都是无所不知的呢。”
易叶子神情认真而愤怒,张口欲言。
却被宋云深打断,他笑道:“朝廷与江湖的关系自古以来就复杂,很多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
“你只要知道,虽然莫怀仁杀了武当的道长和点苍的长老,但如果六扇门主动介入调查,会被视为一种挑衅。易先生,你迟早会明白的。”
“说回莫怀仁。他为何要杀这些人,至今还没有定论。”
“但江湖上有一个传言……说他与那些人之间有血海深仇,他的家里似乎被那些人灭门了,只有莫怀仁活了下来。于是他隐姓埋名练习刀法,最终报仇雪恨。”
茶喝完了,宋云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过呢,这个听听就好。吴百川作为朝廷官员,怎么可能去干灭门这种事?何况年龄也对不上。莫怀仁此人少说有三十岁。总之,莫怀仁的动机,到现在还是个迷。随着他的死亡,恐怕这个迷再也不会解开了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
“但身世凄惨,是真的也说不定……去年围剿之时,面对六扇门和明月楼的重重围堵,莫怀仁他很镇定。”
“他的刀法是我见过最好的刀法了。如果他专心武学,也许能达到传说中破碎虚空长生不老的地步。”
宋云深说,“所有人一起上也奈何不了他,所幸六扇门准备齐全,终于找到机会,我砍中了他的胸口。”
温轻竹皱着眉,看上去很难过。她至今不觉得莫怀仁是真心想杀她。尽管知道莫怀仁最后活下来了,但她看上去还是很担忧。
“伤口很深,他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莫怀仁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易叶子追问。
“他在笑。”宋云深说,“不是别的笑…他站在原地仰着头,哈哈大笑。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一个人能笑得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悲伤,简直像在一边怒吼一边痛哭一样。”
温轻竹捏住桌沿,指尖发白。
“他说:‘今日我会死,但不会死在你们这群人手里,我的命只能是我自己的’。之后我们看着他举起刀,抹脖自杀了……”
温轻竹猛然站起来,捂住脸道:“别说了!”
“温姑娘……”易叶子很是担忧。林观明犹豫着转头看她。
宋云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说:“那时我们都以为他一心求死,这一切都了解了……结果,过了会,莫怀仁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了。真是顽强,我不知道他为何还能活着。”
“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他拖着那样的身体成功逃走,直到最近我们才掌握了他的踪迹。”
温轻竹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其实他隐藏得很好,很低调,但我们的探子还是发现了他……因为一个月前,他救下了一个女子,为此不惜冒着得罪官府,身份暴露的风险。”
易叶子张大嘴巴,在温轻竹和宋云深之间看来看去。
难道说,莫怀仁,他……
“他很重视你。”宋云深对温轻竹说,“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根本没想过把你当人质,那些行为是为了……”
“为了我。”温轻竹哽咽着说,她虽然还把脸埋在手里,但声音中的哭腔十分明显。易叶子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别过脸,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
“原来莫怀仁是好人?”林观明皱眉,“不,他杀了很多人。可是……哎,人心还真是复杂。”
“都是因为我…他不想我为他难过,所以才……”温轻竹转身擦拭,并没接过易叶子的帕子。等她转过身来,脸上干干净净,只是眼眶发红。
易叶子喃喃:“莫怀仁既然是这么仁义的大侠,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就像我说的,”宋云深道,“是个谜。江湖上这样的事以前很多,之后也不会少。正与邪,有时哪有那么明晰呢?”
茶杯早就空了,他站起身,礼貌地拱手:“姑娘离家许久,也该回去了。在下还有公务,但可以派出几位兄弟护送姑娘一程。此地离平凉最快也有一天行程,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