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轻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蠢?许多人都说,因为大意付出极大的代价,实在不值。”
楚怀寒道:“蠢吗?独善其身与施以援手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而已。屠杀百姓的山匪、扰乱天下至此的魔教,哪一个不比你们更加可恶可恨?”
“因此指责你们的善良,为何不去追究真正的罪魁祸首?欺软怕硬、见不得别人好罢了。”
温轻竹嘴角勾了勾:“你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是吗?若天底下能多些像你一样的人就好了。”
笑意只是稍纵即逝,温轻竹眉间再次带上悲伤,继续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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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妍带着十来个人继续赶路,当夜修整时,遇到了埋伏。
温轻竹年纪最小,被姜妍护在身后。只见魔教的人们长相并不凶恶毒辣,为首一人更是貌美如花,脖颈纹路鲜红如血。姜妍一眼认出那是谁,厉声喝到:
“苏青霜!”
妖女苏青霜,温轻竹了解不多,大人们对她总是三缄其口,听说此人手段毒辣。
但毒辣到什么地步,今日才瞥见部分。
苏青霜言笑晏晏间,轻易挑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称有崆峒内部泄密,方才找到他们这群人。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有人抵挡不住恐惧,当即倒戈。
姜妍举起武器,痛骂苏青霜、魔教,轻蔑叛徒,脸上不见一点畏惧。
“手段下作,什么操纵人心,是怕正面打不过才玩阴的吧?还为此沾沾自喜起来了?到底卑鄙龌龊到什么地步,才能如你们一般,因残害同类快意?”
“我是崆峒神拳门姜妍,不屑与你等为伍!”
她气贯长虹,即便局面对自己压倒性的不利,依旧坦然屹立于温轻竹身前,一步不曾退后。
恶贼与叛徒前仆后继,不知死在她与同伴手下多少。
一直战至天明,曙光初露,她衣袍飞舞,浑身浴血,屹立不倒。众人见她许久未有动作,细细一看,才发现姜妍不知何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停止了呼吸。
姜妍是那样顽强耀眼,连温轻竹都不敢直视,连魔教妖女都避其锋芒,在她死后将尸体斩碎投入火中。
温轻竹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视作亲姐的姜妍与其他战死的同伴被焚骨扬灰。荒野之上,血流成河,魔教人手所剩无几,队伍也只留温轻竹一人活着。但妖女抬起武器,步步向她逼近,眼看就要彻底杀死这最后的活口。
火星飞舞中,欧阳真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温轻竹不知他身上发生什么,但看到赶来的只有他一人,遍体鳞伤,便明白两队恐怕都遭遇埋伏。
魔教设下天罗地网,要将平凉、崆峒的火种彻底熄灭。
欧阳真一阵晕眩,强行镇定自己,举起长剑。除了苏青霜,再没有哪个魔教弟子能威胁到他,若拼死一搏,或许还有生机。
苏青霜故技重施,说欧阳真救下的人出卖他路线,说那些百姓嘴脸丑恶……温轻竹后来细想,发觉她话中破绽许多,定然是谎言。
但当时情况紧急,欧阳真哪里来得及仔细思索?当下信了几分,又惊又怒,露出破绽。
就是这一瞬的破绽……苏青霜丢出暗器,击飞了欧阳真的剑。
高手过招,容不得片刻分神。
欧阳真来不及拿别的武器,苏青霜攻势凌厉,眨眼间点了他的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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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轻竹周身止不住地颤抖,眼中不知是恐惧、悲伤亦或者是遗憾。
楚怀寒终于明白刀客在福满楼的举动。被打飞的剑,大抵已经成为欧阳真心中的象征,意味着他彻底失去所有手段,落入妖女手中饱受折磨。
只听温轻竹颤声道:“然后……然后苏青霜她就……挑了真哥的手筋……还……还…………真哥他当时一直看着我……”
“苏青霜武功很高,你打不赢她。”楚怀寒道,“别难过了,他既然把你当妹妹看,那就是在催促你逃跑。”
“不……不、不是…………”
温轻竹太害怕了,大脑一片空白。
姜妍战死时,她没有动。
欧阳真手中的剑被击飞时,她没有动。
等欧阳真被打倒,一刀一刀割上手腕时,没有动。
等他彻底昏死时,没有动。
……恐惧扼住温轻竹的喉咙,她不敢逃,怕妖女随手一道暗器要了她的命。她不敢战斗,连剑都举不起来。
苏青霜把欧阳真折磨得昏死过去,才再次露出笑容,明媚无比,温轻竹却只觉得胆寒。
妖女终于发现还有个逃过一劫的小女孩,笑着看过来,似乎并无杀意。
“你没死呀?别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温轻竹重重抖了一下。
“这样吧。我现在心情很好,你若办一件事,我就放过你。”苏青霜嬉笑道,“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就饶你不死。快点,我数到三。一……”
妖女的低语不容拒绝,温轻竹颤抖着跪下,重重地磕头,过去所有的骄傲、尊严被统统打碎。
最后一下,她额头碰在地上,沾着泥土与鲜血,久久未抬起。
只听见妖女哈哈大笑,笑声充满讽刺,渐渐远去。
苏青霜带着欧阳真走远了,唯留温轻竹呆呆地坐在尸体中间,喉间干涩无比。
她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
是一把剑。
欧阳真的剑,被打飞后落在她手边。
若方才能把剑及时扔给欧阳真,若能拔出剑分散妖女的注意力,若能帮姜妍……若能………
迎着黎明的晨曦,温轻竹失声痛哭。
此后十年,她不敢再碰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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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到现在的唯一愿望,便是……死得其所。如果能死在真哥或者泽兰姐姐的手上,我心甘情愿。”温轻竹止不住悲伤,眼泪滑落脸侧,“我不敢自杀,因为就像十年前一样,我还是怕死……可我该死啊……”
“真哥,还有泽兰姐姐,都有理由恨我。我太无能……”
“不会的。”楚怀寒只能说,“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姜妍还有其他人也绝不会因此责备你。你那时才十岁啊。”
温轻竹擦着眼泪:“就算他们不恨我,也有个人绝对无法原谅我。”
“谁?”
“我自己。”
温轻竹站起身,推开小窗,月光静静撒进来:“十年里,我做噩梦梦见我娘、梦见姜姐、梦见哥哥……但梦见最多的,是当年那个握着剑,发誓一生行侠仗义的我自己。”
那个过去的自己。手提着剑,满眼失望地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不拔剑?
为什么不勇敢一点?
为何你不能像娘亲、妍姐,真哥那样视死如归呢?
楚怀寒无话可说。
“……你应该不会明白。”温轻竹声音犹带哽咽,“你很强大……不光是实力。如果当年换成是你,绝对不会如我一般窝囊。”
楚怀寒道:“如果当年是我,我会举起剑拼死一搏,剑没了就用脚踢、用牙咬、用拳砸,死得再难看再痛苦又如何,对面也别想好过。”
“但是,人是很奇怪的,唯有死到临头,才会知道死的恐惧。我能冠冕堂皇地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站在这里,没有性命之忧。”
“畏惧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任何人能因此指责你。”
“但我会。”温轻竹轻声说,“我是个苟且偷生的自私混账,胆小怕死又懦弱。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连从前的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不,恰恰相反。”楚怀寒道,“你之所以会这样痛苦,因为你是个好人,既不自私也不混账。”
“………”
温轻竹呆呆地转头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悲哀。
眨眼间,她又挂上平时的笑容,带着无奈与疏离。
“多谢你的安慰。”温轻竹伸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出窗外,“不要再管我了,你和我不是一路人,只是做了个交易而已。求你,别再管我了。”
楚怀寒心绪复杂,不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得找个僻静地方,把今夜得知的消息传上论坛。
她跃向远处前,最后望了一眼。
只见那房间窗户被轻轻掩上,灯也熄灭,陷入死般的寂静,就像过去十年的每日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