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棉花比之收稻子并没轻松多少,顶多是不会沾上污泥弄脏手脚,但棉花细杆四处延伸,棉花外壳短小细密且锋利,刮在手脚上总会妨碍人动作,稍不注意就是一条红痕。
李竹几人包裹的严严实实穿梭在棉花地里,毕竟是来帮忙,她并没有像刘呦一样粗暴的折了棉花杆摘棉花,而是拨开恼人的棉花枯枝,仔细的把棉花带着外壳一棵棵扭下来丢进随身背挎的小箩筐里。
棉花地里只有她和刘呦一家,喻霄不在。
喻霄前几日划着家里的船,和出门给胡小英买补品、给飞叶道长买药丸的兰生一道,又请了几家船稍大些的人家,齐齐往碧玉镇去。
他那废墟人手凑齐,已经可以开始动工了,此番他出去,就是采买石料、木料,把新房盖起来。
旧宅废墟清理干净那日,李竹无意间在拐角处撞见过飞叶道长与喻霄交谈。
飞叶道长脸上的神情很奇怪,讥讽中带了些宽慰,她似是一个人转着轮椅过来的,正打算走。
李竹听见她开口就呛喻霄,“富家公子哥的日子过的不痛快,非要跑来这穷山沟里建屋子住?”
喻霄神色冷淡,语气也漠然,全然没有在她面前的放松,也不是对其他人一样的温和,“不劳你费心,你也管不着。”
“你!你还说什么奉养我老的话,都是唬人的是吧!”飞叶双手握着轮椅的木把手,脸上有些气愤。
喻霄瞧着墙边那片衣角,李竹早起喂鸡穿的就是这身,他把嘴里更气人的话咽了下去,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那是家父的遗愿,但不是我的责任。你有钱财可花用,有视作亲儿亲女的四个徒弟孝敬,有结交多年的朋友关照…嗤,人何必那么贪心呢,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咱们小时候不都在家中学堂学过吗?”
飞叶胸腔的火突然灭了,她仔细端详这个跟哥哥相差无几的面庞,好像现在才意识到,父与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喻霄主动站到她身后推动轮椅,在轮毂的“咯吱”声里,他说道,“从今往后,我的家就在这儿。”
漂泊数年的游子,终于打算安家,就在心爱的姑娘身边,而那些欢笑或苦痛的过去,都会随岁月消逝。
李竹回过神,把这垄地最后一朵棉花摘下来,遥望山下连绵的绿色,也不知喻霄什么时候回来。
徐明跟在摘棉花的她们身后,拿着柴刀弯腰沿着土垄把棉花杆砍断堆摞在一起。
南山村的土质好,棉种也留的饱满的,种出来的棉花杆就高大细长,砍回家晒干放进柴房,又能添一样柴火。
农家都是如此,除了山上的柴火,所有能烧的都运回家晒干囤积起来,只要能生火,谁都不嫌多。
李竹家的稻草也是如此,她仔细晒干后,抽出一部分做了两床稻草垫子,别看这垫子简陋,用不起被褥的人家,从前都是靠着这稻草过冬的。
剩下的部分,她悉数理好一捆捆堆到了东卧房里,一直堆摞到占了大半堵墙,她才满意的拍拍手锁门。
刘呦家的棉花多,山脚下停了辆板车,一筐筐棉花放上板车,由徐明拉回去。
因为刘呦许诺给李竹做一床棉花被,李竹去她家帮忙也勤快,主要还是跟着学一学怎么拾掇摘回来的棉花。
棉絮都是白花花的,那是采摘回来的棉花被取了棉籽,在烈日下曝晒整两日,又摘干净碎叶后,才有这白茫茫一片。
棉花晒好清理干净,就要开始弹棉花了。
家里有个手艺人,便许多东西都是亲力亲为,刘呦家那把弹棉花的弓弦就是她自己做的。
圆竹竿做成的棉花床垫上还铺着一床干净的竹谷垫,一箩筐棉花被倾倒上去,又被细细的铺开。
一切准备就绪,刘.弹棉花工.呦就开工了。
李竹眼看着她手拨弄着那长长细细的弦,一朵朵成团的棉花就被打散,搅合在了一起,从看得见形状的棉朵,变成了薄如云朵的细絮。
徐明和徐大虎也没闲着,在一旁协力合作,把细细的丝线、厚实染成红色的棉线,用梭子缠绕出来。
这些线团都是做好了妥善保存起来的,一般都是到做棉花的时候再用梭子取一部分出来用。
棉花成了棉絮,还得定型,村里都是拿着编织细密的米筛底去按压。
蓬松如云朵的棉絮被反复按压又弹松,最后成型,绷的紧紧的丝线一根根压在棉絮上,明明没有系上,却像一张细密的大网,把不安分会跑出来的棉絮网成一个方块。
花了四五个梭子的棉线,棉絮成了棉被。
刘呦最后拿来红棉线,在棉被上穿了几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竹”字新鲜出炉。
李竹还茫然着,就见刘呦招手喊她过去,指着那个字说道,“这是你的名字,这床被子是你的啦!回头再做个被套,过冬就不怕啦!”
李竹伸手又缩回,隔空摩挲那个字,轻声问道,“这是‘李’还是‘竹’?”
刘呦笑笑,“姓李的人也不少,如何分辨?自然是你的‘竹’字啦!”
李竹眼睛有些热意,又努力瞪大想把那泪花憋回去。
她在袖口摸了摸,扯出一串十个铜板。
“我,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等被子拿回家,我再给你补。”
刘呦看着眼眶含泪捧着一串铜板的李竹,恍惚看见十年前茫茫然逃来这大山的自己。
她伸手把李竹摊开的手掌握上,“说了送你的,你就安心盖着。山里的冬日比外头来的早,不仅下雪,还得冷很久,就当是我这个姐姐的一份心意。”
李竹既然叫了她一声姐,帮一帮,也是应当的。
李竹抿着嘴巴,也没把那泪憋回去,反倒一颗颗往下落。
她有时候也害怕这是一场梦,尤其是在这些温暖的瞬间,更害怕梦醒。
小小的李竹都是在破屋子的稻草堆里过冬,娘亲从前住过的屋里有床小棉被,早就成了后娘的床垫子。
她熬了十几年的冬日,没想到有一天再不用怕了。
不是靠着嫁人得到温暖,不是靠着厉害的夫家撑腰活着,是靠这些或善心或怜悯的新朋友。
刘呦走近前,把哭的止不住的李竹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十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