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上坟的人家不少。姜晓穗想找吴佣谈谈他和姜丹花的事,又不好直接找到人家里去,太冒昧了。
思来想去,她拉着周瑞华上了山,堵在吴地主坟墓下山的必经之路上。
吴佣父亲当年被斗死,埋骨之地离社员们家坟很远,因此虽是上坟日,往这边来的人却不多。
周瑞华听她诋毁了吴佣一路,忍不住说:“我看吴佣不是这种人……”
姜晓穗其实是护犊子,不管谁对谁错,反正她家里人不会错。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在背后数落人家一通,出出自己的恶气,以免等会儿当面谈话失了风度。
她从前做惯了这样的事,周瑞华也十分了解她,压根没想过会突然反驳。
于是一愣:“你怎么突然帮吴佣说话了?你们好像都不认识。”
周瑞华笑了笑:“你忘了?前年过年,你抱着棠棠出门,被两个守旧派拦在路上,是他替你解了围。”
姜晓穗的记性时好时不好,听他这么一说,才猛地想起那天的事。当时她抱着孩子,一个人被拦在路上,怕得不行。要不是吴佣突然出现,那两人会不会动手,真不好说。
她羞红了脸,愧疚地说:“我可真是……忘恩负义了。”
“你也没错,只是想护着妹妹,一点错也没有。”
姜晓穗并没有被安慰到,她知道周瑞华提起这件事,是想让她收敛下脾气。
效果很明显,她现在对上吴佣都不大有底气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吴佣却始终没下来。
姜晓穗纳闷:“上坟要这么久吗?他家不就两口人?早上好像是上山了吧?”
周瑞华点头:“刚刚咱们从他家门前过,家里没人,肯定在山上。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赶紧去看看。”
两人沿着不明显的山路往上走,约莫五分钟后,眼前骤然开阔。一座长满杂草,几乎被植被淹没的坟包出现在他们面前。
吴佣一个人处理着坟边的杂草,神情淡淡,既看不出喜色,也不见多少悲伤。
听见动静,他回头,愣了下,才喊道:“姜书记、周书记,你们怎么来了?”
周瑞华友好地点点头。
姜晓穗笑:“新年好,我们有事想找你聊聊。在下面等你,见你一直不来,还担心是不是出事了。”她目光落在坟包前,问:“怎么长了这么多草?是该打理打理。”
吴佣淡淡地笑了下:“前些年不敢给我爸修坟,所以长得比较乱。今年过年,我想着差不多了,就理一理。你们找我有事?”
虽然他带着笑,但聊了几句,姜晓穗还是察觉出他心情不大好。
仔细想想也是,吴地主生前必然风光,却死得凄凉,他儿子连打理坟墓都不敢。而吴佣本该是溪水村尊贵的大少爷,却被人欺凌、排斥着长大。摘帽两年,他才敢来为父亲修坟,内心复杂愁苦,岂是他们这些人能理解的?
姜晓穗原本对他就有些愧疚,这么一想,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准备好的词半天说不出口。
吴佣见他们不说话,放下砍刀,走近了问:“不好说吗?”
姜晓穗期期艾艾地看了眼周瑞华,周瑞华秒懂。
“我们想跟你聊聊丹花的事。”
吴佣登时明白过来,脸上神情变化,最后化为一抹无奈,无比坦诚地说:“姜书记,如果你是来劝我离丹花远一点,那请你放心,我以后不会靠近她了。”
“啊?为什么?”姜晓穗惊了,连忙解释,“我没有要拆散你们的意思,你别误会。”
吴佣摇摇头:“丹花的心思我明白,我很感激她。前些年,要不是她暗中帮助我,说不定我母亲……但我毕竟刚摘帽,家产充公,一无所有,实在配不上她。还请你代为转告,请她另觅良人吧。”
姜晓穗想了许多可能有的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怎么会是这种答案?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吴佣的表情,忽然问:“你不喜欢丹花?”
“我很感激她。”
姜晓穗不想生气的,但还是有点忍不住:“她对你那么好,这么多年了,你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接受她的好呢?”
吴佣表情微微变化,有一瞬间的阴郁,沉默许久,直到山间的凉风吹过来,吹散姜晓穗上脑的热意,吹得她已然冷静下来,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
他却平静地开口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接受?这是你们欠我的。”
姜晓穗的眼睛瞬间睁大,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姜书记,你看看我父亲的坟。生前他虽称不上大善人,但溪水大队里蒙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这些人又做了什么呢?把他逼死,抢走他的家产,还折磨欺压他的妻子和儿子。你觉得,我不配接受社员一点点的好吗?”
他字字如血,敲打在两人心头。
姜晓穗顺风顺水太久,久到几乎忘记这个年代那些可怜人的影子。
在吴佣看来,溪水大队欠他家一条命,欠他数不清的东西。所有人以为他年纪小,早就忘了,改好了,可他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从没有消失过。
可他又称不上恶,甚至有些善良,愿意在姜晓穗遇到危险的时候,伸出援手。
这真叫人难以谴责。
“可……可是,丹草她……”
“对不起,我并不爱她。”吴佣闭了闭眼,似乎有些痛苦,声音有力地说,“但我要承认,她对我很好,好得有些傻了。如果你要我娶她,我也可以答应。”
太难听了,这种话对心怀爱慕的女人来讲,简直是凌迟!
姜晓穗一万个庆幸,丹花没有跟来,要不然这妮子怕是要撞墙。
“姜书记、周书记,对不起。你们觉得我是天生的坏分子也好,耍弄丹花感情也好,这是我的心里话。老实说,我有时候也挺犹豫的,不知该不该和她说实话。既然你们亲自来问我,不如就把这些话转告给她吧。她是个好姑娘,值得更好的人。”
“……你还是别叫我们书记了。”
叫她转告,这要她怎么开口啊?!
吴佣微笑:“在我心里,你们才算人民干部,那些疯狗算什么……”
“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怕了。”
“时代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