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除窦婴敬酒无人避席的尴尬,灌夫也站起来敬酒。第一杯敬主人,田蚡不避席,而且也不喝,他说你这酒杯太大,我喝不下。
灌夫过来就是找事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火了:你这么大一个贵人,还怕酒杯大?但是田蚡就不喝。灌夫能有什么办法,还能硬灌不成,继续转圈敬。
敬到临汝侯灌贤(灌夫的孙子)跟前时,灌夫终于开口骂人了。灌贤当时正在和程不识小声说话,具体内容不知道,没理会灌夫这杯酒。
灌夫和灌贤算是一家人,所以灌夫骂起来理直气壮:“你个王八蛋平时不是天天跟我说程不识一文不值吗?怎么今天跟个女人一样和他咬耳朵!”
有这么骂人的吗,还捎带一个,还当着人家面。
一座皆惊,灌贤和程不识都被弄得很尴尬。
田蚡作为主人有些下不来台,他不能让客人在他家被人骂吧。田蚡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灌夫你平素最敬仰李广将军,李广将军和程不识将军同为东西两宫的卫尉,你这番话要置李广将军于何地啊?
“今天斩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谁还管什么程不识李广!”
宴会已经不是火药味了,火药已经烧着了。田蚡的客人们看到出事了,为免引火烧身,都找理由走了。
转眼间,热闹的婚宴大厅变得空荡荡,只剩下冲突的几位。窦婴赶紧拉着灌夫就走。
田蚡已经要被气疯了,大骂灌夫:这个狗东西,给脸不要脸,都是我把他惯坏了。
田蚡这两句骂词还真不能说全错,这次他请灌夫来是有缘由的,前文说过了,灌夫查过田蚡,手里握着大量对他不利的证据,万一捅到刘彻那里去就不是好玩的了,所以叫来灌夫也是为了多沟通沟通,无奈灌夫不上道。
田蚡下令拦住灌夫,抓起来。手下人把灌夫押到田蚡跟前,田蚡的管家籍福又一次仗义出头,他替灌夫道了歉,而且按着灌夫的脑袋要他低头认错。
灌夫哪是肯低头的人,就是不开口道歉。
田蚡令人把灌夫捆起来扔到客房里,并叫来自己的长史,长史是政府从官,不是家人,田蚡这是要私事公办:今天这场宴会,是奉了太后诏令办的,灌夫闹场,大罪,大不敬罪!
灌夫被关了起来,单独囚禁,无法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田蚡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让灌夫消失,他手里的掌握的证据太让人忌惮。田蚡是丞相,处理一个闲散的灌夫还是有这个权力的,不用上报。
田蚡非但囚禁了灌夫,而且新帐旧账一起算,所有和灌夫有关系的人都在被查之列,能抓的都抓,灌夫一族一时风声鹤唳,所有的门客,朋友,能跑的都跑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拯救灌夫,除了窦婴。
危难时刻方显真情,不枉太史公把窦婴写进了史书。
窦婴此刻想救灌夫,只有通过刘彻了。窦婴紧急赶写文书上报。窦婴的夫人很担心,“灌夫得罪了丞相就是得罪了太后,已经没救了,你还是别管了。”
“灌夫是为了我才遭此劫难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死而自己苟活于这世间。这个魏其侯的爵位,是我当年七国之乱时领兵挣来的,今天无非再扔掉,我担心什么?灌夫是一定要救。”
窦婴直接去见刘彻了。
窦婴对刘彻就灌夫骂座一事作了详细的表述,说灌夫在丞相婚礼上醉酒闹事,却被丞相以大不敬之罪收押并判死刑,不太合适吧,醉酒闹事不应该被说成这么大,丞相似有乱用职权之嫌啊。
窦婴不知道田蚡要杀灌夫根本不是为了骂座,而是为了灭口。灌夫手里的那些贪污受贿的证据还好说,但倘若哪天灌夫把田蚡和淮南王刘安的事情捅出来,无论坐实与否,对田蚡都是塌天大祸,因为涉及到诸侯、谋反、即位如此敏感的问题,刘彻一定会死查到底。
窦婴浑然不觉已经趟进了当前最浑的一滩水,他只是一腔热血救灌夫这位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以为最差结果充其量是搭上一个侯爵封号。
刘彻的态度非常好,窦婴汇报的时候他不停点头表示赞同,最后表态也说灌夫罪不至死。
窦婴悬着的心一半落地了。
刘彻还请窦婴吃了顿饭,窦婴大为高兴,自老太太死后,他能和刘彻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饭吃完后,窦婴本来以为这就没事了,刘彻忽然说,我们找个地方说道说道去。
具体地方在长乐宫,长乐宫在东边,所以又称东宫。
东朝廷辩。
丞相田蚡来了,御史大夫韩安国来了,汲黯,郑当时,庄助……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就坐,观众阵容如此强大,窦婴有些迷惑,有些不适应,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了。
刘彻在上面发话,魏其侯你把灌夫的事情说说吧,让大家评评理。
“灌夫当年随父出征,平定七国之乱,其父战死,灌夫为父报仇,勇闯敌营,身受重伤,由此勇冠三军,名震四方,乃天下壮士也。丞相婚宴上,灌夫不过是争杯酒,骂了几句人,并无大恶,不至于摊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吧?”窦婴把报给刘彻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身为丞相,难道会为了有人仅仅喝酒闹事而杀了他吗?灌夫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灌夫大肆结交奸猾之徒,他的家人在颍川郡横行霸道,侵占百姓,无法无天,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这样的人,我杀他也是应该!”
田蚡反将一军,口气非常强硬。
窦婴有些始料未及,但是他不能放弃,还要继续争辩,既然说了要救灌夫,就不能半途而废。田蚡既然抬出了这档子事,窦婴也当仁不让,“丞相安给灌夫的这些罪名,恐怕丞相自己更有资格吧。结交奸猾, 横行霸道,侵占百姓,无法无天,全天下哪个人比得了丞相你!我这里也是有案可查的!”
窦婴话音落地,本来就很紧张的长乐宫,顷刻间杀气密布,谁都不说话,喘气都不敢大声,刘彻更不表态。足以让人疯狂的安静。
田蚡打破了安静。田蚡发表了一番空前绝后的自白,“如今天下安宁,我田蚡有幸,能做肺附之臣。我是喜欢钱,喜欢女人,喜欢狗马田宅,喜欢倡优巧匠之属,我是贪,可我贪的也就这些了。魏其侯你呢,你和灌夫召集天下豪杰壮士,议论朝政,腹诽心谤,夜观天象,日画筹策,窥视于东西两宫之间,等待天下有变,趁乱而起,以图建功。此等乱臣贼子行径,我田蚡实在自愧不如。”
窦婴和田蚡彻底撕破脸皮了。窦婴没话了。比刚才更可怕的安静。
一直沉默的刘彻终于表态了,“在座的诸位,你们说说吧,他们两个谁对谁错。”
没人敢说。但是必须有人说,这是皇帝下的令。
韩安国第一个开口了,他是御史大夫,丞相之下他最大,免不了要带个头。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天下壮士,没有大恶,无非醉酒闹事,不应该引其他罪名而判死刑,我觉得魏其侯说的对;丞相说灌夫结交匪徒,其家人在颖川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不杀灌夫不足以平民愤,丞相说的也对。陛下圣明,定可自裁之。”
这话说的…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却什么味儿都没有,一脚把皮球又踢给了刘彻,有水平,不愧前人后人一致认定的老滑头韩安国。
韩安国这番话成了后世重臣与皇帝对话的范本,百用百灵,屡试不爽,暴君明君糊涂君通杀。
刘彻都想把韩安国打一顿。
不过既然韩安国开了话头,下边便有人敢继续话题了。第二个发言的是主爵都尉汲黯,汲黯我们后面会讲他。
汲黯喜欢实话实说,为人庄重,为官正直,当年做过刘彻的老师,刘彻终其一生都是非常尊重汲黯的。汲黯的话倒是很简单,“魏其侯说的对。”
刘彻点了点头。
第三个发言的是郑当时,也是刘彻的老熟人,当年是太子舍人。郑当时看出来刘彻有些偏向于窦婴,所以他也说,“魏其侯说的对”,但是忽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改口了,“丞相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刘彻火了,“你平时在我面前对他们两个说长道短还少吗?今天让你说了,你说些什么东西!我真该把你们这群人收拾收拾一起斩了!”
龙颜大怒,下座者无一再敢发言。刘彻拂袖而去。
散朝出门后,田蚡拉着韩安国一起上了车。田蚡似乎对韩安国有些抱怨,“韩老兄,你刚才在朝堂上为什么要帮窦婴那个老不死的说话?”
韩安国良久没有回答,看着田蚡,田蚡被看得心慌。
叹了一口气后,韩安国说,“丞相大人今天做错了,错大了。”
田蚡被韩安国的话吓了一跳,全身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般,“韩老兄这话…这话怎么讲?”
“魏其侯都已经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了,你何必还要和他争呢?你当场就该摘掉帽子给皇帝谢罪,说‘我才德俱缺,实难担当丞相大任,魏其侯说的都对’,你这么一说,皇帝说不定还会觉得你谦让,有肚量。
以魏其侯的脾气,你如果这么做了,他肯定自愧,回家不一定做什么呢,自杀都有可能。
可是你呢,魏其侯对你恶言相向,你也恶言反驳,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捅出来了,那是朝堂辩论啊,不是两个女人吵架。老弟啊,你要考虑考虑以后了。”
田蚡直拍自己的脑门,连叹后悔,“争的时候太着急了,根本没想到这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