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天后,长安。
大群人员鱼贯而入未央宫会议室,面色紧张。这群人几乎囊括了大汉帝国中央政府的所有高级官员,常委级的,部长级的,副部级的…包括但不限于: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丞相杨敞(继田千秋);
御史大夫蔡义(霍光的老班底出身);
车骑将军张安世;
太仆杜延年;
大司农田延年(霍光的老班底出身);
将军赵充国;
将军范明友;
典属国苏武;
光禄大夫常惠;
……
长安城有侯爵爵位者;
各部门办公室的主管和核心人员;
所有的博士;
……
这是一次全体会议,阵容强大得可怕。官员们见面也不敢像平时一般有说有笑,都是点头问候,然后找位子,安静坐下。百人级的规模,除了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
主持人当然是霍光,他坐在中间。
不过也有按级别应该参加,但是缺席者,就是刘贺从昌邑国带来的那批人,比如王吉,龚遂等。
霍光正襟危坐,面前的案子上摆了大大一摞竹简。
“人来得差不多了。今天把大家叫来有件大事商量一下,我不绕圈,直说了,之前我们选昌邑王做皇帝,似乎是个错误。”
霍光话音落地,参会人员的寒毛蹭蹭蹭全竖起来了,酷暑时节直觉得背脊发凉。虽然大家有心理准备,霍光这次召集开会肯定有大事宣布,但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政变!”,“篡位!”,“谋反!”,“大逆不道!”,“天呐!”……各种各样恐怖的词句从大家的意识里冒出来。
每个人的想法都差不多:你要干什么,何必拉上我们。
谁都不敢说话,甚至连汗都不敢擦。
“我面前这堆竹简,记录着昌邑王即位至今二十七天来的所作所为,我随便读给你们听听。”
“昌邑王来长安奔丧,应该服斩衰,吃素食。他没有。甚至他的车里还带着几个女人。”
-- 服斩衰,服就是穿衣服,斩衰是丧服的最高规格,用最粗的麻布制作,剪裁时不用剪刀皮尺,用普通的刀估摸着砍,而且不缝边,线头要外露,要凌乱,以示悲痛。
“昌邑王来长安后,服丧期间还是不吃素,让人买肉买鸡,做给他吃。”
“昌邑王接受皇帝玉玺,拆封后就带在身边。”
-- 玉玺拆封后,还要再封起来,交给专门的御史保管,皇帝不能随身带着,需要时要皇帝签字才能打开用。
“昌邑王即位后,竟然派了几个人拿着皇帝节杖,把从昌邑国带来的一群厨子、马夫、奴隶等等引到未央宫参观,而且态度极其蛮横无理。”
“昭皇帝的棺材还停在灵棚里,昌邑王把乐府的乐器都搬出来,让昌邑国来的乐队演奏给他听。”
“昌邑王和昭皇帝的后宫某某淫乱,并威胁掖庭令张贺,不准声张,否则杀人灭口。”
“昌邑王把亲王、侯爵、二千石高官的制服,送给昌邑国的仆役们穿。
“昌邑王没有到高皇帝庙祭祀,却派人用太牢去昌邑国祭祀他的父亲刘髆。”
……
“太多了,我也读不过来,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之举,都在这里记着,你们谁想看可以拿去。”
“昌邑王如此,社稷不安,黎民不安,各位怎么看?!”
“丞相大人怎么看?”
杨敞没回话。他脸色发白,在喘粗气。
他从头天晚上就开始喘了。
之前知道这次会议内容的,只有五个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杨敞、杨敞的夫人。霍光和张安世商量差不多了后,让田延年去通知杨敞,因为从级别上讲,丞相是最高的,有大事得他点头。虽然自武皇帝时起,丞相早就一文不值了。
杨敞知道田延年的来意后,马上就瘫到那里了,心脏病发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他的夫人替他表态,说坚决支持大将军霍光的决定。
然后杨敞就一直喘,喘到今天开会。
霍光发问后,除了杨敞的喘气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话。
不怪他们,这话要怎么说?
支持霍光就是支持搞政变,遗臭万年;不支持霍光……谁敢不支持?
田延年站起来了。
“自昌邑王即位后,舆论鼎沸,社稷将倾。今天开会,就是为了拯救国家。今天的会必须有个结果,谁最后一个表态,请大将军下令,我斩他项上人头!”
田延年讲完,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了。
“田大人不要激动”,霍光很配合地唱红脸,“现在搞得这么乱,都是我的错。大家都表表态吧,我们该怎么做。”
所有参会人员心照不宣地离席,跪下,磕头。
“国家社稷,千万黎民,全在大将军之手,我等唯大将军令是从。”
皇帝服丧期间开荤,有错吗?有。皇帝服丧期间乱搞女人,有错吗?有。皇帝服丧期间听音乐,有错吗?有。
但是这些错违背的只是礼法。刘贺并没有杀人,没有加税,没有发动战争,民间也没传出舆论说刘贺是个坏皇帝我们造反吧。
礼法这个东西,当年周朝迁都洛阳后,就崩了,就坏了。到现在好几个世纪了,除了读书人中极少一部分读傻了的之外,有谁会真正把礼法当回事。刘邦满口脏话,一张嘴就是你老子我怎样怎样,帝王礼仪何在?照样被供在庙里,牌位上写着高皇帝,天天有人给他下跪磕头。礼法不过是一个庄重而严肃的玩笑。
霍光连读书人都不算,他会把礼法看那么重吗?
这得看什么时候,比如要搞政变废皇帝的时候。
霍光的竹简里,记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刘贺做的荒唐的事,真真假假,空穴来风,胡编乱造,夸大其词什么都有,但是有两件没记,因为这两件事不荒唐。
第一件,龚遂非常郑重地奉劝刘贺:先昭皇帝留下的众多大臣,陛下应该优先晋升提拔,我等这些昌邑国跟过来的,能赶走的尽量赶走。此事关系重大,陛下不要不忍心我们这些老家伙。
刘贺拒绝了。
第二件,太仆杜延年的副手张敝上书:陛下刚即位不久,昭皇帝留下的辅国重臣们没有褒奖晋升,反而昌邑国跟来的那些小辈们统统升上去了,这是什么道理?
刘贺当没听见。
刘贺当没听见,霍光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刘贺这是要扶植他自己的昌邑帮,把他们这帮昭帝老臣都晾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年的周勃是什么样的人,战场上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侯爵相位,孤胆灭诸吕,扶立文皇帝。可是文皇帝即位后,他被赶出了长安城,甚至被人状告谋反,差一点点就死了。
文皇帝可是古今公认的仁君。
这是政治斗争,明枪不易躲,暗箭更难防,不见血不收场。昌邑帮一旦起来,霍家党一旦被晾,纵使刘贺没有杀心,昌邑帮也会联合起来一致针对霍光,下杀手,这几乎是注定的。那时候刘贺想做个仁君也难了。
霍光是搞政治的高手中的高手。他能看出来,刘贺身边的两个人,王吉和龚遂都不简单,眼光见识绝不在张安世杜延等人之下。
先下手为强,这是霍光的行事准则。不能等到昌邑帮做大咬人了才想办法应付。
霍光不会从王吉龚遂等人下手,他们跟霍光根本不在一个级别,霍光不屑于,而且也没必要,擒贼擒王,向老大下手更有效。这场戏里的老大当然就是昌邑帮帮主、新皇帝刘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