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汉死得可惜,不只是说老百姓怀念他,对于刘询来讲,他真该和赵广汉坐下,哥儿俩喝喝酒聊聊天。
这俩人的业务风格很像,喜欢实在的东西,不玩虚的。
这跟刘询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
我们前文提到过,刘询从小就是个胡同串子,老百姓的事儿他是真的懂。老百姓不会关心x个代表,x荣x耻,第多少届什么全会又出了什么决议之类,老百姓关心房价、油价、柴米油盐价。
霍家党覆没的那一年,刘询发红头文,降低盐价。
自武皇帝开始搞盐铁专卖以来,盐的价格一直高得可怕,因为国家要靠这项收入赚钱,但是盐又不能不吃,所以民间的意见非常大,昭皇帝时期还开过一次盐铁会议,说要取消盐铁专卖,最后也没达成一致,不了了之。刘询这道降价令在当时造成的影响,大概可以和2006年中国取消农业税相比。
武皇帝时期,打了几十年的仗,尽管都是对外战争,但从某种程度而言,称其为乱世并不过分,乱世用重典,所以张汤杜周如鱼得水,当时的地方官也尽是挑选狠角色,连外派的绣衣使者都是扛着大刀杀遍全国。当然,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经过昭皇帝十三年的和平,乱世不再,隐隐约约盛世要回归。刘询亲政后,对武皇帝制定的,霍光一直延续下来没怎么变的那一套,很不看好。外边不打仗了,国内自然就安稳了许多,都不用去逼,狠角色们没有发挥的地方了。这种时候,再弄一些张汤一样的人出来,简直是没事找事。免不了要改革。改革分两种,自上而下,叫变法;自下而上,叫革命。现在大家过得都挺好,没人搞革命,改革的事儿,是刘询主动提出来的。
在这样稳定的环境下,刘询没有坐享其成,还主动寻思着怎么让大家过好一点儿,千古明君传里,应该重重为刘询写上一笔。
刘询曾经在开会的时候,郑重其事的说道,想让老百姓安稳,有两件事一定要做好,一是政治清明,二是司法公平,这两件事,要靠诸位帮我一起做到。
刘询嘴上很少说很大的话,开会的时候也不会跟大家研究霸道治国还是王道治国,因为不管霸道还是王道,不管是法律条文还是道德条文,最终要靠具体的人来实现,以人为本,人治是个永远也不会过时的概念,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
在汉代来讲,没有专门的吏部,丞相御史大夫以及部级干部都可以提名地方官人选,然后开例会讨论,大家如果没什么意见,皇帝一般也没什么意见,地方官几十上百个,皇帝很难全部了解过来,就是签个字同意。
刘询则完全不一样,他亲自担任大汉帝国组织部部长,每一个地方官,包括刺史、太守、诸侯国丞相,刘询都要亲自叫来谈话,而且是谈实事,你去这个郡做太守,有什么计划?这个郡治安不好,你打算怎么整顿?这个郡落后,你打算怎么发展经济?诸如此类。地方官如果答不出个子午卯酉,委任书就直接扣住。而且刘询因地委任,根据各地方的实情,安排不同风格的人去管,简单说,让灰太狼去管狼窝,让喜羊羊去管羊圈。
地方官到任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御史从长安去当地视察工作,看一看地方官跟皇帝说的,和他实际做的能不能对上号,对不上号的,要查出什么原因,是客观环境导致还是这个人其实不行。地方官来长安述职,想忽悠都没机会。
这一套行事方式跟赵广汉的情报网倒是有点像,刘询兴许真跟赵广汉一起喝过酒也说不定啊。
廷尉史(可以理解为司法部副部长)路温舒曾经上过一道很长的书,里面提到一件到今天还让中国非常纠结的事情:人权问题。
路温舒提到,当前国内司法界有个非常不好的风气,即用刑太重,从源头说,这是从秦朝沿袭下来的(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抓住人之后,首先考虑的不是调查此人是否真有案底,而是直接上刑讯问,严刑拷打,致使很多本来无辜的人熬不住,生不如死,屈打成招,造成大量冤狱错狱(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这在民间造成的影响不可谓不坏。司法乃国之大事,《尚书》言,放过一个坏人也比冤杀一个好人强(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反观如今国内司法界,则竞相攀比谁的逼供手段高明,谁判的死刑犯多,可怕的是,这竟然是司法官员的考核指标;更可怕的是,有司法官员明明发现了冤假错案,却不敢去平反昭雪,因为一旦确定有冤案,则证明该官员之前有错,有错则会遭重罚。如此恶性循环,冤案只会越积累越多,长此以往,我们一贯所言、所为之奋斗的太平盛世,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老百姓的话讲,哪怕监狱没有墙,也千万不要进去;哪怕法官是块木头,也千万不要遇到。此等情形,实为可悲。路温舒代天下人恳请陛下,慎重决狱,放宽刑罚,则太平之世有望可及。
(注:秦之十失,废封建、修长城、收天下兵器熔之铸金人、修阿房宫、焚书、坑儒、修骊山陵墓、派人去海外求长生不死药、赶太子嬴扶苏出长安城、滥用治狱之吏)
路温舒讲的这些,基本是实情,从秦朝,严格来讲从商鞅变法,到秦朝,到汉朝,到刘询时期,严刑重法一路继承,中间只有文皇帝刘恒时期稍微轻一点,文皇帝时期每年判死刑的只有寥寥几百人,史称“有刑错之风”,刑错就是有刑法而放置不用。注意,法还是那么重,没有变宽,刑还是那么严,没有变轻,只是用的少了。所以刑错之风的个人味道太浓了,它没有形成规章制度,只是文皇帝个人性格如此,皇帝一换,原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武皇帝时期只能说变本加厉了,写法律条文的竹简得用车装,一年判死刑的,以万计算,霍光辅政时期,他不敢变,他本人也不反对严刑重法,一直延续到刘询时期,依旧如此。
刘询对路温舒的这道上书非常重视,发给一众官员参看,并批复路温舒讲得很到位。
当年底刘询发红头文一封,下令在廷尉署增设四个大法官(廷尉平,简称廷平)的职位,高薪,年俸六百石,负责审核全国的案件,尤其死刑案,一切务求公平第一。
第二年这个措施便发挥作用了,秋后杀人季,报给刘询勾决的死刑犯确实少了。而每当勾决的时候,刘询则斋戒吃素,不近女色,虔诚勾决,算是对生命的尊重。
这一举措,无论在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还是民间,反响都非常之好。
刘询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
然而有人看得更远。
涿郡太守郑昌发来长安一封奏疏,专门提到了廷尉平一事。郑昌说,陛下既然重视司法,则司法必有改观,设不设廷尉平这个职位其实都一样。但廷尉平的四个人,生杀予夺,权力太大,而且不受监督,第一年他们公平做事,第二年第三年谁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时间一长,必有专权之嫌。这样做治标不治本。我的建议是,与其设置廷尉平,还不如彻底一点,修改删减法律条文,减少死刑,降低量刑,变革判案流程,避免冤假错案,并形成法规,后世也会跟着遵守了,这才是解决司法弊端的长久之计。
郑昌这份奏疏,刘询拿起来放下,放下又拿起来…
刘询想起自己在民间时所看到所听到的那些事情,杀一个,能震慑一百个……每当行刑时,围观的老百姓都叫好……
刘询最终还是把郑昌的这份奏疏放下了。这份险些将中国的法治和人权进程加快两千年的文件,被存到档案室。
刘询这一沉默,延续了两千年。
“1997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实施新刑法,明确规定罪刑法定、刑法面前人人平等、罪责刑相适应三原则,进一步实现了刑法的人权保障。”
多年后,已经成人的太子刘奭曾看到郑昌这份奏疏,发现父亲刘询未在上面做任何批复。刘奭摇了摇头。
多年后……曾……
这叫什么时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