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
我昏昏沉沉的呓语，伏在我床边的人一震。
“你为什么总是不来娶我……我绣好了嫁衣，还差一张盖头，我们魔界的规矩，新娘出嫁，自己绣嫁衣，盖头要夫君亲手送的才好，你什么时候来送我盖头……”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要，龙和花的盖头，上面镶嵌红琉璃……还有黄流苏。木兰姐姐出嫁的时候，盖头上都有黄流苏和红琉璃，可漂亮了，我也想要……”
他哽了哽。
“上清，你抱抱我好不好……”
“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我难受……上清，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娶我呢。”
他抬手，帮我擦了擦额角。
“你不是说，希望下次再见到我，我已经不是爱哭包了吗？可为什么，我们重逢，你却没能认出我。”
“你还把我丢在了婚房里，我被宫里人耻笑了好久。”
“我爹爹没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但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废了我。”
“我横在你和贵妃中间，你觉得膈应，所以你才随便找个由头就把我打入了冷宫。”
“快要死的那几天，我总是会梦见你，梦见你拉着我的手，问我：别人欺负你，你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梦里的你，待我特别好，我被人欺负，你提剑就去欺负回来，还让坏人给我跪下道歉。”
“你会带我去江南水乡玩，亲手喂我吃糕点，你喊我小九，你会陪我一起放风筝，你教我做水灯，你说，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便可觉得，岁月静好，未来可期。”
“你说你从来没讨厌过我，你说桃花戴在我鬓边的样子，最好看。你还给我编鸳鸯花手环……”
“我想着梦里的你，便觉，人生圆满，了无遗憾了。”
“即便现实里的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见过你温柔的样子，我才知道，我更加喜欢梦里的你。也晓得，为何贵妃对你用情至深，自己生不了你的孩子了，就让我也绝了后嗣。”
“你太坏了，我死了三天，你才知道……我都臭了……”
他默默把我抱进了怀中。
呼吸沉重地用力揉着我身体。
满怀的占有欲。
我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来着……
脑子里最后一幕清晰的画面，是我坐在鸳鸯花下，仰面阖上双目，帝王挽袖提黛笔为我画眉，一笔一笔，极为细致。
他眉眼情深，温柔缱绻，俊容宛若画中谪仙。
“皇后，真美。”
“唔，我爹爹在时，也常这么夸我。半年前赵将军他们偷偷翻墙来看我，还说我长开了，比当年在公主府更好看了。
啊……你可不许和他们秋后算账啊！我死都死了，你不许没完没了地揪着那些没意义的事情不放！他们翻墙进后宫，是不对，但……你把功臣之女，一国之母打入冷宫，还不给吃饭，更不对！”
帝王无奈弯唇一笑，那蕴满痴柔的凤眸内，一时黯然，悲意泗流，心疼的哑了嗓音：“让你受苦了，安安……留下来，朕补偿你。”
我扶了扶鬓角的桃花，释怀道：“都这时候了，补偿不补偿，我兴趣不大。”想了想，我扯住他的袖子忽然两眼发光地提议，“你要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你就抽时间，带我去宫外玩呗！”
“还想着去宫外呢？”他温柔地用指腹擦拭我眉尾。
我嘟嘴委屈道：“我当了，一二三四五，五六年的皇后……自从做了皇后，我连宫门都没出过，都快憋死了。
我想去逛街啊，虽然我现在自由了，可、我是鬼啊，万一被人认出来，我不能现身吓到那些百姓……而且，我没钱。我得找个钱袋子……”
他温润如玉地接着给我画眉。
我见他迟迟不回应，就双手搭在他的腰上拼命磨他：“皇上啊啊啊啊啊，求求你了，你就带我出宫玩吧！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谁家皇后连宫门都不能出？
我想出去玩我想出去玩，我想逛街，想看胸口碎大石，想玩小兔子，想吃羊肉串、猪排、小黄鱼……你就带我出去吧！要不然，你给我钱，我自己出去玩，我戴面纱，我保证不给你惹事！”
“你自己出去，朕不放心，朕准备一下，明日带你出宫。”
他终于好脾气地应了我，提起眉笔，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颌，灿若星辰的眸认真地凝望着我，唇角噙笑打趣：“原来，朕的安安，还会撒娇磨人。”
我脸一红，羞涩低眸：“这算、撒娇么？我没有想对你撒娇啊，你可别多想……”
“你我本就是夫妻，何来多想，你冲朕撒娇，朕求之不得。”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我眉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痴迷贪恋：“画眉之乐，只与吾妻享之。娘子，为夫手拙，画得不好，娘子莫怪。”
“娘、娘子……”我顿时犹如惊弓之鸟，慌了神，“皇、皇上，你别乱喊，我、你怎么能叫我娘子呢……你的妻子、你心里认定的妻子，从来不是、我……”
你醒醒啊，你爱的，是贵妃！
“你我原本便不只是皇帝皇后，你更是朕的娘子，若在寻常人家，朕该日日这样称呼你。你在想什么，朕的心里，永远都只认你一个妻子。”
他的高大身影突然欺凑过来，俯身，合上一双深邃凤目……
主动吻住了我的唇。
我陡然脑中轰乱，挺直的后背一僵，被他沉重如兰的吐息勾得心跳加速，全身酥麻。
他的唇，好软。
好喜欢。
但他的吻技……
却有些、意料之外的生疏。
此刻与我办这种事，像极了两个不通情事的少年男女，凑在一起，小心试探，慢慢钻研……
初时，他吻得并不深，浅尝辄止，大气都不敢出一回。
清冷寂静的冷宫里，耳畔仅有风吹落花声、他的砰砰心跳声……
吻完一阵，我愣愣地僵着脖子，惊讶看他：“皇上你不会是、没……没碰过女子的唇……”
这话说出来，我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
独宠贵妃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怎会没和女子吻过。
他是帝王啊，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夫君……就算没有贵妃，他也还会有贴身的女官伺候，他年岁，也不小了，不可能不通情事。
然，他的唇，再次温柔地吻了过来，微微张开两片唇瓣，和满脑糊涂浆、浑身血液沸腾的我浅浅说：“嗯，只碰过安安的。”
呸，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孩子都整出来了，还说没和别人亲过嘴……
骗鬼呢他！
“安安，别走，朕会疼你，朕把心给你……”
“狗皇帝。”
“嗯。”
“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你从没对我这样好过……”
“朕浑蛋。”
“狗皇帝，你后悔了吗？”
“悔了，肠子都悔青了。”
“可惜，太晚了……”
皇上，我陪不了你多久了……
我就要走了，这一走，再也不回来了。
你可要，好好地活着。
“朕想为你建长生桥，朕想留住你，你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为了你，朕想做一次昏君。”
“陛下，长生桥耗资过大，劳民伤财，您已为皇后娘娘大兴土木建造皇陵了，若再于公主府后建造长生桥，恐朝野上下，人心不稳！京中百姓，妄加非议啊！”
“陛下，恕老臣直言，皇后娘娘生前，并不得宠。陛下您若真眷念皇后娘娘，何不在娘娘生前，待娘娘好些，非要在娘娘死后，做这些愚弄世人的事，您下旨建长生桥，究竟是做给死人看的，还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这朝野内廷，里里外外谁不知皇后娘娘生前不得宠，在冷宫遭罪，死后三日才被人发现！
宫人发现娘娘的尸体时，甚至还想将娘娘用草席卷着扔出宫外，随便找一处乱葬岗埋了，试问这些宫人，究竟是在辱没娘娘，还是在羞辱帝王！
试问是谁给这些宫人的胆子，是那嚣张跋扈，企图密谋造反的反贼贵妃娘娘，还是您！”
“就是！贵妃娘娘外祖家与娘家联合密谋造反，陛下宠爱贵妃娘娘，如此弥天大罪都免了贵妃连坐之罪，如今还将贵妃养在后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要说陛下您想为贵妃建造长生桥，还能说得过去！
为皇后，理由未免太牵强了！陛下你莫不是忘记了，皇后娘娘是如何崩逝的，是在冷宫熬干了心血，病重而亡的！
皇后打小身子就不好，您还那样苛待她，他日陛下你百年了，该以如何颜面，面对先皇，面对为国捐躯的长公主，面对您的岳父，常胜大将军！
臣，恳请陛下严查昔年伤害薄待娘娘的所有宫人内侍，将不敬娘娘的宫女太监，一律杖毙！恳请陛下立即停止修建、长生桥！”
“民间有传言，先镇国将军九族涉及谋逆之罪，皆被斩首示众后，宫中的贵妃便伤心过度，卧床一病不起了。
前几日陛下去了红梨观，同观主仙师讨了妙法，要在皇后生长之地建桥镇压，好为贵妃治病。陛下，您这桥，到底是为谁而建！”
“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我们虽然时常在朝堂上拌嘴，可他的闺女却是我们亲眼看着长大的！那孩子性子好，为人处世又聪明得体！即便生前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也从未和老东西那些旧部抱怨过一句。
老东西死了，不管于公于私，我们都得替他照拂点那孩子。
前几年是我们这些叔伯没能保护好她，如今她已仙去，我们绝不允许她到了下面，还要被上头的人欺负！
陛下你想为谁建桥，我们可以不管，但你若坚持用伤害安国郡主的方式，来保全那个罪妃，那就休怪臣等，对你不敬了！
臣身体不适，想告假在家休息，以后就不来上朝了！陛下，臣告辞了！”
长生桥、长生桥……
无尽的黑暗里，繁星闪烁，流光溢彩。
我看见，黑夜深处走出了一名身穿白袍，怀抱桃花的银发古神，古神手边，牵着一名四五岁大，发间簪满白兰的黄衣小女孩——
“被欺负了，便打回去。丫头，你要记住，学会用拳头说话，比费口舌管用。一生那么长，一味忍让，那得受多少苦。这世上，没人能永远保护你，你只能让自己慢慢强大起来，如此，他们才不敢欺负你。”
“祖神哥哥，她们说我是魔，她们说我脏，都不许我靠近她们……”
“你管她们如何说，她们说你脏，你便脏了么？这世间，唯有心脏了，才最可怕。她们不爱和你玩，你可以自己玩，可以去找志同道合的小丫头玩。丫头，不要试图融入自己本就不喜欢的队伍，那些花仙，不值得你真心以待。”
“我喜欢和山怪们一起玩，他们从不嫌我脏，他们会保护我，事事让着我，他们还会带我去山里爬树摘桃子，和猴子打架，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很开心，我喜欢爬树摘桃子，可仙师说，他们是无耻下流之辈，我们受过天界的最高教育，应该以放浪形骸为耻，和他们接触，会让自己也变下流，最后遭人人厌恶，人人喊打。”
“这世上妖魔鬼怪，本就没有谁高贵，谁下贱之分，生灵，生而皆不同，生而皆有价值。我们都没有资格，去歧视任何一个物种，否定任何一个族类存在的意义。”
“那我还能和他们一起玩吗？仙师会打我的……”
“自然能，丫头，记得，想和谁玩，就和谁玩，想同谁好，就同谁好。你无需在意外人眼光，你本就是朵娇艳珍贵的花儿，纵千人诋毁万人厌恶，你也依旧，傲然绽放，大展光华，纵使狂风暴雨，谁也休想夺你璀璨。你是朵珍宝，这世间，无人能掩你万丈光芒。”
祖神哥哥……
是了，祖神大人创三界，造万灵，我和哥哥的降生，于他而言，皆是心头欢喜。
一眨眼，他身边的黄衣小女孩就长大了。
一袭淡紫色广袖长裙，裙琚上绣满了温柔的紫鳞花，腰间环佩叮当，深红绶带庄重，衣上点缀星辰，臂弯轻搭月光纱披帛。
螓首蛾眉，双目含情，高鼻朱唇，巧笑嫣然，动若红莲。
肩头一瀑长发乌黑亮丽，头戴花冠，步摇微曳，长簪斜入发间，头顶发髻下端，还配上了一朵绯色兰花。
“祖神哥哥，你说上清，他是否有勇气，做一次悖世之人。”
银发古神挑挑眉，道：“他，表面沉静平稳，内心，却也火热得很，只要他愿意，你们的身份，根本不是阻止你们在一起的理由。”
“我和你说这些事，你该不会也觉得……我一个妖魔，又在痴心妄想了吧。祖神哥哥，你会不会也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会不会也在心里，巴望着上清和我早点撇清关系，免得乱了天界正统……”
“胡言乱语。你和上清，都是本座一手养大的白菜，若说猪……前几日向你求亲的雨神还差不多。你尽管去，遵从本心，顺其自然就好，本座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可没有规定，神仙不能和魔在一起。
你两人若有缘开花结果，本座是很乐意向你们讨一杯喜酒的。”
“祖神哥哥，你可真好！”
“臭丫头！把本座的桃花蹭散了！你啊，还是去找你那用心良苦的亲哥哥撒娇吧！你今日所问的事，你家兄长早两日就上来问过我了。
本座，亦是如此答复的。你兄长他为了你的终生幸福，甚至甘愿向天界俯首称臣，献出魔界兵权。”
“哥——”女孩开心跳上了玄衣男人的后背，“背我！”
玄衣男人头疼叹息：“胡闹，没看见几位大人都在么？都多大了，还这么缠着为兄。下去下去下去！”
“我不，就要哥哥背。”
“好，我背，我将你扔断肠海里去！”
“哥哥……我思念你……”
“……好了小妹，兄长，也思念你了。”
原来在我不敢窥探揭露的那段遗失记忆里……还藏着这么一位将我视为珍宝的哥哥。
——
我再醒来时，腹部的伤已经不疼了。
恰好是正午时分，上清也不晓得守了我多久，这会子都累的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看着他那张憔悴疲倦的俊脸，心有不忍，情不自禁的抬起指尖，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
他警惕性很高，即便是熟睡的状态，我这样小心翼翼的碰他，他也依旧能有所察觉，迅速清醒。
“落儿。”他陡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四目相对间，我好像，又和他一起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下凡去人间轮值四季，在江南水乡一起放风筝、做桃花糕的时光——
也是在那段时日里，他学会了送我香囊。
“上清。”
记起了一些前世的事情后，我比之前，更喜欢他了，有些庆幸的反握住他手指，我热泪盈眶的深情看他，浑浊嗓音微微哽咽：
“你给我做的风筝，飞的好高，和我一起采花的姐姐告诉我，在江南临水之地，有个习俗，上巳节那天，未婚的青年男女都会赠香囊表明心意。
如果女孩子收了男子的香囊，女孩就得陪男子一整天，两人要去桃花庙，拜桃花娘娘，还要去姻缘河畔，在那棵百年姻缘树的枝丫上，系一根红绳，以祈求，能与心爱之人，天长地久……
我记得我采花回去以后，没告诉你来着，可上巳节的时候，你真的赠了我一个香囊，香囊里是兰花香。我不确定你送我香囊是巧合，还是在暗示我什么，我试探了你好久，你都淡淡的，和平时一样。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想送我香囊，你说，我提过喜欢你身上的香气，所以你就把自己没用过的香囊，送了我一枚。
那时我虽然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也不敢和你直白的说，可我还是拉着你去了桃花娘娘庙，我们没拜桃花娘娘，但却折了桃花枝，我们还去了姻缘河畔，给姻缘树系上了红布条。
虽然、那红布条上并没有写你我的名字，可即便如此，那天我也还是过的好开心，好满足……”
他静静听着我讲述这些事，攥着我的力度，越收越紧。
我说完，他一双深眸也氤氲了。
“你记起来了？”他拧眉，心疼的问。
我点点头：“记起了一点……我很庆幸，上辈子有你，这辈子，还能嫁给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深情的将额头压在我手背上，喜极而泣，磁音沉重：“傻娘子，民间的习俗，邻居们都和我说过了。
我知道送香囊是求亲的意思，更知道桃花庙与姻缘河，都是有情男女才该去的地方……那时看着你一本正经的骗我，说你想去桃花庙附近摘桃花，还想去姻缘河钓鱼……
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些希望，我不敢给你，只能那样，尽力让你开心快乐。好在，此生终究还是娶到了你……”
“上清，我现在记起来的还不多。但至少，我还是想起了一丢丢，想起了我上辈子，喜欢你喜欢入骨的感觉，想起了你对我的好，想起了你牵着我的手，把桃花别进我的发间……
上清，你是不是该抱抱我？我以后，会想起来更多，你我之间，曾经的那些美好回忆，我都会一分不落的拾回来。”
我泪眼朦胧的小声和他说。
他深呼一口气，含泪笑笑，坐起身，宠溺的张开双臂，等我去扑，“嗯，娘子还不快来，投怀送抱？”
我心下一酸，撑起身子就迫不及待的向他怀里撞了去，“上清。”
失而复得的惊喜与积压多年的爱恋一瞬间交缠在心底，顷刻全部流露而出，凝作泪水，濡湿他肩头。
“你个没良心的，我都和你做夫妻，成你老婆了，你怎么还是没能认出我啊！还得月卿来提醒你！臭上清，你还和当年一样，让人讨厌！特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