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神医从四皇子的晋王府里出来,心里沉沉的如同坠了块铅,晋王府长子的病症,倒像是身中蛊毒已久的症状,只是这蛊毒从何而来,是何种蛊毒,他也束手无策。他只得含糊几句,要求静养待他研究出对症药方来。待回府以后,便往滇州写了一封信,他得找出这种蛊毒的来龙去脉,寻求解毒的方法。
而袁妃的儿子,当今五皇子,乃是由惊惧恫吓之下产生的癔症。那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只是昏睡而不知清醒。在他到来之后,施以银针,又灌下汤药,这才勉强转醒,但依旧浑浑噩噩,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不辨亲疏远近,不识东南西北。
袁妃哭得人都快厥过去了,好好的孩子,怎得竟变成如同个痴儿一般。
铭轩帝言辞恳切,以帝王之尊求他尽力诊治,他只得应承下来,这便是要在这汴梁多留一段时日了。
这些时日,何丞相的脾气明显差了许多,铭轩帝追查十五年前的旧案,一路翻到了那几桩悬案上,言辞间对他是十分的不满,连带着贵妃宫里也去得少了。
严忠平那个老狐狸,这段时间倒是深得圣心,已经连续被秘密召见了许多次,谈话内容连张肆伍都无法探听,真叫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抓心挠肝的。
那华神医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开始调查晋王长子的病和五皇子的癔症,天地良心,晋王长子的病他是动了那么一些手脚,而五皇子,是他自己不中用被吓破了胆而已!
自从太子和张肆伍搭上线,他也和张肆伍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太子许了张肆伍,事成之后莫家的宅子和旁边的学堂都是他的。一个阉人所图也不过两间破宅子而已,他要的,可是这天下有一半姓何!
谁都不能挡他的道!
现在,他有人有兵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太子舍不舍得了。
三月二十日,汴梁三年一度的春闱结束,虞晚莱竟阴差阳错中了二甲最末名,他听着人上门报喜,呆愣在当场,满脑子问号。
天地良心,他才十六岁,此次只不过是去走个过场,预备是名落孙山,万一能中同进士那都算祖坟冒青烟,怎的还能捞着个二甲末尾?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段氏也惊喜非常,前些日子还和他爹说起根本考不上来着,谁能想到莱哥儿不声不响就考到了二甲末名?这简直就是天降惊喜,叫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与其他人中榜后的喜气洋洋不同,虞晚莱先是懵了一阵,接着就是十分忐忑,他明明考不上的啊!但是看着阿娘那满面喜色,自己根本一个字都不敢说。
愁了半日,薛云初来祝贺他得登龙门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儿向她吐了个干净。
“我自己什么样儿我还能不知道?破天了也就三甲末名,这冷不防给我架到二甲去了,阿初妹妹,我、我真的十分慌张,是不是弄错了,我也没有舞弊啊,该不会要砍头吧?”虞晚莱摸着自己的脖子愁眉苦脸地蹲着,半点形象也无。
薛云初见他这副样子,自然知道他不是在自谦,也没有说谎。但是皇榜不会有假,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安慰道:“阿莱哥,只要你没有作弊,这便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今年的考官更喜欢你这类型的文风也说不定,凡事都有例外不是?”
薛云初点头道:“当真,你就别想太多了。”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一本糊涂账,人都道“难得糊涂”,那是因为无谓的较真只会让自己内耗不断,疲惫不堪,对生活毫无裨益。
虞晚苼听了这话,心才放进肚子里,阿初妹妹说得对,也许就是考官喜欢自己的文风,就算不那么优秀,进二甲这就说得过去了——毕竟各花入各眼嘛。
恩诏弹冠庆新甲,长街打马过酒家。
一朝成名宣天下,万千蛾眉争簪花。
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之后便是御赐琼林宴,虞晚莱作为二甲末名,也出现在了那集英殿里,虽然阿初妹妹为他答疑解惑,让他放下心来不少,但让他在一众人中龙凤里去施展才艺,他是万万不敢的。因此,他只得坐在外院一隅的桌子旁,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
太子端坐于堂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点在桌子上,远远地看着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的虞晚莱。
像,太像了,那面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真的跟记忆中那人一模一样。但是秋官儿说了,自由最好。
他要补偿他,那就从这二甲末名开始补起吧,等自己当了皇上,他会给他更多。
肖夏泉在太子身边,早早就察觉了太子的目光所在,他面色自若地站在太子身后,跟着饮着新科进士们挨个敬过来的酒,眉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入夜,凌双双被师父拘着背心法,薛云初早已背完在院子里散步了。
阳春三月,晚风拂面不寒,院子里迎春早已开过一茬,此时已经挂了第二批花骨朵儿。在半个月亮下面隐隐地现出一小团一小团的金黄色来;海棠已经开始打骨朵儿,树影轻摇,月影重重,叫她心里十分安定。
她站在那一大丛迎春前,脑中想着昨日虞晚莱说的那些话,联系到前几年太子的行径,心里倒是猜到了八九分,但是要不要告诉舅舅和舅母呢?阿莱哥哥要注意些什么才能保证他自己的清白?
万一太子真的成了皇帝,阿莱哥对那太子来说,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一样,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改变这个局面,除非太子做不成皇帝。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冷不防发现那墙边的海棠树下竟有个人影。她眼力好,还没脱口问出是谁,就看出来那是带走忘恨和尚的那尊大佛——袁无错。
薛云初:……
袁无错:“嘿嘿,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花好月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上回是为了送生辰礼,这回倒是不知道这位大神此次翻墙所为何事。
袁无错道:“你、你怎的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薛云初:“若是别的女儿家,阁下大半夜翻墙这种行径,怕是早就被家丁打得满地找牙了。”
袁无错正色道:“第一,我是正人君子,从不翻别的女儿家的院墙;第二,在下不才,刚好是去年的新科武状元,稍微有点武功盖世,区区几个家丁还近不了我的身;第三,今天我确实有正事找你。”
说罢便走到石桌旁坐下,点着那边的石凳道:“你也坐,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薛云初侧耳听了一阵,凌双双今晚怕是背不完那心法了,便走过去坐了。
袁无错见她真的如自己所要求那样坐了,而且就坐在他指的那石凳上,面上的笑几乎要压不住,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又正了正自己一张脸,严肃道:“你二哥他是不是中了二甲末名?”
薛云初望着他,一脸的你今天才知道吗。
他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后脖子道:“照理说他根本考不上对吧?”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小心地向她看去,果然那张俏脸就变了颜色:“你什么意思?”
他今天是来作甚?揶揄揶揄二哥哥?那也犯不上找她啊。
袁无错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原本凭他自己是不是根本考不上这个二甲末名?”
越说越解释不清了,但是好在刚才薛云初也在思考这件事,这回看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明白的样子,倒是了解了八九分:这事儿确实有猫腻,而且他应该知道猫腻在何处。
她道:“确实,以二哥哥的才学和这两年作的准备来看,能考上三甲末尾都是十分悬的一件事。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内幕?”
袁无错道:“你看,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要说的是什么。”他舌头打了个闪,道:“是太子。”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面上的神色。
薛云初道:“恩,今天我也想到这一点,只怕是太子还未对二哥哥死心,这对舅舅家来说,真是一件祸事。”
她竟也猜到了,听到自己的话丝毫都不惊讶,哎。
袁无错道:“确实,如今他羽翼渐丰,有何丞相这样势大的外家,又有肖夏泉这样的智囊在侧,若有朝一日……只怕你二哥哥就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薛云初心直往下沉。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这简直就是注定的。
她站起来,情绪明显低落了,但还是强撑着道:“我知道了,袁公子能特地来告知,我心中十分感激,原本也只是猜测,如今证实了,倒好与舅舅舅母他们商议商议。若能早早为二哥哥娶一房妻室,也许……能躲过这一劫也说不定呢?”
末了,不等袁无错回应,便屈膝一礼道:“夜已深了,还请回吧,今日之事我先代舅舅舅母和二哥哥谢过,他日有机会再上门答谢。”
说完便转身准备回房去,反正他自己会翻墙,用不着人送一送。
袁无错看她肩膀都塌下来了,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就像是划着龙舟不小心丢了桨一样,十分不得劲。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便连忙道:“阿初妹妹不必忧心,咱们到时候一起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说不定咱们吉人自有天相,能把这事儿化于无形呢,你别担心了,啊?”
薛云初差点就被自己绊倒了:这像什么话?谁跟你是咱们来着,你自己才是臭皮匠呢!
她走得越发快了,脸上忽地有点热起来,颇有些恼他说话没脸没皮的,下次再来,一定让凌双双把他打出去。
袁无错见她头都不回地走了,直到看不见了才轻轻叹了口气,纵身一跃就出了内院,再走几个墙头便翻出了虞家的外院。
等在院外的袁四心里暗忖道:主子怎的也做起这翻墙的勾当来了,这不是他的活儿吗?
上了马车走出去老远,袁无错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还有要紧事儿没说完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让她走了呢?
太子在府里养小倌儿,私铸兵器,干扰春闱,勾结外家给晋王长子下毒,这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但现在,他手里没有太多实据,连那些兵器都没找到存放在哪里。
倒是十三年前的先太子巫蛊、通敌案,他已经有了两个人证,如今他需要一个出首的人,将袁府摘干净才能动手。
这个人,他还没找到,他原本想好好地同她说一说——从她在死人堆里博出一条生路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孩子不简单。也许这千头万绪他自己理不清,她是不是能看清楚,帮自己找到答案呢?
今天他原本是要来与她商议,都怪那月亮,怪那迎春花,教他晃了神,误了正事。
不过今日没说成也好,反正过几日他再来就是,翻墙这种事,有一有二就有三,等她习惯了,就不会跟个刺猬一样防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一振,踢了踢车厢道:“去望镜楼!”
武定侯世子这段时日来望镜楼也挺勤的,他满腹苦水无处可倒,一日一日地喝着闷酒。织霞姑娘他认识了有六年了,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能放松下来,才能不像个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头为难。
阿娘吃斋念佛已经十几年了,看到阿爹跟仇人一样,更不提做什么夫妻了。原先他以为是阿爹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娘的事,如今看来阿爹房中除了一个通房,一个妾室之外,再无其他女人。那个庶弟也早早就送去了庄子上养着,从不曾接回府过;他和自己的爹对着干了许多年以后,自己也做了父亲,这些日子,父亲的头发白得很快,眼看着苍老了许多。
原本他出言劝了母亲,让她看在父亲这么多年一个新妾也没纳的份上原谅父亲,结果阿娘竟被他那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直指着门外叫他出去。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