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飞峦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到房中,全身好似没了力气,坐定后一直在愣神。
烛火幽幽晃动,映照在他英气脸庞上,眉眼间略带落寞。
他拿出李昭昭给他的手帕,又拿出安子堂遗留在点水所的木雕小老虎,手指反复摩挲两样物件。
眼前一会儿晃过她冲他扬起的笑颜,一会儿又晃过她恳求时垂泪模样,一会又晃过她与他谈条件时精明狠厉的眼神。
下一瞬,凌飞峦抬起眼皮,眸光逐渐坚定,将这两样物品塞到抽屉深处,也将心里对她那点意味不明的感觉塞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叹口气,目光放空,回忆起在霞飞阁与顾枫会面。
那日顾枫邀他对弈,阁中角落里已摆好黑白棋子,他仅瞄一眼,便知是一副残局。
顾枫不愧是顾枫,对他了解得极其透彻,他爱钻研残局棋谱这个爱好,很少人知道,甚至伴他左右多年的红镖都不知。
对这个人不露声色暗示他的通天本事,凌飞峦感到被冒犯,冷声道:“不必浪费时间对弈了,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说。”
顾枫穿着一件暗红色金纹大氅,端得是矜贵华丽,他缓走几步,在距离凌飞峦三尺之外停驻,笑了笑,
“少将军还是个急性子,也罢,孤也不多费唇舌了,孤身边缺人,像少将军这样的人才更是求才若渴,不知.......”
顾枫话未讲完,凌少峦直接打断,“我这人挑剔又有洁癖,习惯单打独斗,四殿下的好意,我领教不了。”
这么直白又略带讽刺的拒绝,完全不给顾枫面子。
他略微停顿,却也不恼,只道,“不如再考虑.....”
“不用考虑了,微臣先告退了。”凌飞峦转身欲走,曾几何时,他还未进入琥京城,搜集太子信息时,也夹着了些顾枫的消息。
这个四皇子身份尊贵,不爱露面,颇为神秘,身边仅有一位半身娘子陪伴左右。
后细查得知,他为了惩罚这个弱女子逃离他身边,活生生砍断了她下半身,又花大把金银医治好她,命她继续陪伴左右。
人前人后,抬来抬去,宛如摆设,是对人最恶毒的糟践。
他一向是不屑于和这类卑贱之人打交道。
可正挪动脚步,身后传来顾枫悠扬声音,“那~凌勇将军的案子,你翻是不翻了?”
脚步瞬间停住,凌飞峦转身,浓眉蹙起,“不知四殿下何意,我的事与我父亲有何关系?”
“你看着聪慧过人,怎么办事如此古板?”
顾枫啧啧出声,“你要为凌勇将军翻案,人之常情,寻求前太子之力也无可厚非,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到头来都是徒劳呢?”
凌飞峦听不懂,但却觉得一条毒蛇吐着猩红舌信正缓慢爬上他背脊,喉咙有些干,他哑然,“是,我是想为我父亲翻案,无论前路不明,还是圣心难以揣测,我自有心理准备,不用您来替我惋惜嗟叹。”
顾枫走近他,轻笑摇头,“你是否幻想着,陛下有朝一日发现凌勇将军被冤枉错判,届时拍案大怒,砍下主审人安子堂脑袋,悬于城门之外,告示天下,是这个罪臣为了党派之争,冤枉了你父亲,再下一道旨意,恢复他官职爵位,赐黄金万两,一座朱甍碧瓦府邸,择一个良辰吉日,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于府中庆贺,最后父慈子孝,抱头感慨一番,天地苍苍,终有清白水落石出的一日。”
短短几句话,凌飞峦心中所想所盼,被一一描绘。
他面容沉着,心下却不知所措,似乎有些很重要的事,他被蒙在鼓里,此刻,他蹙眉,无话可说。
那道暗红色身影又踱步到他身后,缓声道,“凌少将军出身武将世家,读过的兵书车载斗量,不会没听过‘兵仙’高松吧?”
高松这个传奇人物连街头说书先生都知,他一生跌宕起伏,可以从月初讲到月末。
可他的结局....却.....
突然提起这个人,顾枫是想说什么呢?凌飞峦隐约察觉到什么,紧张得卷起手指。
顾枫不慌不忙继续道,“一百年前,顾氏高祖夺取天下的紧要关头,突遇敌人奇袭,众多诸侯都束手无策,唯有异姓王高松突破重围,救了高祖一命不说,还采取围合之术,于千军万马中取了敌人将领首级,之后,更是势如破竹,接连收回三座城池,最后护送高祖成就霸业。”
他停在这,衣袍逶迤拖地,转到凌飞峦对面,一字一句道,“这么一个力挽于狂澜的人物,却在天下安定不久后,家破人亡,困死于青芽山底下。”
凌飞峦眉目一挑。
顾枫逼近他,“老百姓常言狡兔死、走狗烹,而在朝堂,你我都明白,这叫功高盖主。”
卷起的手指瞬间僵直,略微颤抖,凌飞峦目不转睛盯着他。
此刻两人面对面,顾枫瞳仁狠厉黝黑,犹如黯黑大海上那一点月光,给出最后一击,“高松如此,凌勇将军,也如此!”
凌飞峦怒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孤想说你天真又死板,时至今日还看不清吗?安子堂只是父皇的一把刀而已,真正让你父亲含冤莫白的人,是陛下。顾柳、顾柏都帮不了你。”
他眼底蕴藏滔天欲望,“只有孤,只有孤执掌天下,才能还凌勇将军一个真正的清白。”
一向信奉忠义仁孝的凌飞峦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自觉摇头,“不会,不可能,父亲为大琥鞠躬尽瘁,陛下不会这样对他。”
顾枫蓦地轻笑。像看个傻子。
这样嘲讽眼神,好像猫逗弄老鼠一般,凌飞峦意识到自己情绪被他三言两语左右,顿时激愤起来,他横过一臂,猛然压制顾枫脖颈前,脚下生风,快步逼至他撞向墙体。
两人不过咫尺之间。
凌飞峦眸光迸发警告意味,不客气道,“一边招揽我,一边又打压我,好手段啊,顾柳被逐出宫,就剩二殿下与你争太子之位,安子堂又对他忠心耿耿,你便找到我,要我给你当狗去咬死安子堂,这样你无后顾之忧就可移位东宫。”
越说越气,凌飞峦手肘加力,死死抵住顾枫不让他动弹,“算盘打得精,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还污蔑陛下,污蔑自己的父皇,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了,是吗?不怕我向陛下告发你吗?”
顾枫还是第一次这样狼狈,被抵在墙角气都快喘不匀了,凌飞峦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惧怕、退缩,可顾枫反而闭眼笑了,嘴唇动了动,“我...后悔了。”
“呵,知道后悔就好,总比铸下大错强。”
“孤,是后悔跟你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多费唇舌。”说到这,顾枫收起一惯优雅傲慢之态,眉宇间宛如覆上冰雪,“手拿开,孤的敬酒不喝,以你冒犯之举,毒酒可随时等着你。”
凌飞峦骤然松手。
顾枫看都不看他一眼,行至门边,“记住,这次你不愿当孤的臣子,下次来找孤时,只能当孤的奴才。”
回忆停到此处,凌飞峦也后悔,后悔不该去赴霞飞阁之约,顾枫此人,表面人模狗样,温和斯文,实则狂妄阴郁,怎么看,都不适合荣登大宝。
可陛下年事已高,仅两个皇子,总有一个得继位。
无论如何,两个皇子就是两股势力,李昭昭说得对,总得再押一次宝。
那就只得选二皇子,可安子堂与他更是水火不容,父亲磊落一生,最后黯然离场,便是拜他所赐。
但她却说愿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她,凌飞峦又有瞬间的失神,登时,敲门声打断他思绪。
“谁?”
“少主,我是黎黎。”
凌飞峦见了她,皱起眉,“不是让今日先回去吗?”
黎黎沉默片刻,忽的双膝下跪,“属下来跟你请罪。”
“你何罪之有?”
“小满,是我推落水的。”黎黎抬头看他,眼里一片坦然,“安昭儿,也是推她滚下台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