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顾枫再算无遗策,也不可能会想到玉贵妃还有此后招。
他怔然不动。
凌飞峦上前,离他不过一臂距离,打开泛黄信封,取出信纸,小心展开,高声读道:
“陛下,不知你会在何时看到这封信,当你看到时,臣妾的罪孽就可大白天下了。
我们的壮壮夭折于大琥六十八年的惊蛰,是个没福气的孩子。
而诞于春分的‘壮壮’,不是臣妾所生,他的生母是小杏——那个沉默寡言,身有杏仁异香的宫女。
您还记得她吗?您的一夕风流,换来她无奈半生。
小杏难产离世,留下一子,臣妾丧子之痛难平,后私心作祟,便将这个孩子当做‘壮壮’,骗了您,当您赐名“枫”字于他时,臣妾便知这一场弥天大谎已无回头路了。
枫儿像您,聪慧果敢,是他的福气,枫儿也像小杏,身有异香,是他的劫数。
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只想坦白一切,留下罪证,若有朝一日,枫儿忤逆,不忠于您,此书信可证其身世,褫夺他皇子身份,贬为庶民。
臣妾对不起玉氏宗亲,对不起顾氏列祖列宗,臣妾死不足惜。
玉茹绝笔。”
短短三百来字,道尽所有。
全场众人鸦雀无声。
顾枫僵在原地,玉贵妃音容相貌在眼前浮现,那个总是心事重重却对他温柔疼惜的母妃,在这封自白书中,忏悔着,诉说着,对不起皇帝,对不起玉氏宗亲,对不起顾氏列祖列宗,似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忘记他是她亲手带大的,忘记他也是个人,只记得他的‘僭越’,只提防着他‘冒充’的皇子身份。
可这一切,是他造成的吗?
谁又该和他说对不起呢?不但没有,这个秘密还如牢笼般困顿着他,每日如履薄冰,忍受饮药之苦楚,被太后威胁拿捏。
优雅又麻木的活着。
凌飞峦手指夹着薄薄信纸,如掐着顾枫命门,转身面向他,
“顾枫,你为了掩藏这个身世秘密,借‘祭童案’,除掉太后,又先后杀了熊兵染和房琴玄,郭其正,为了污蔑安子堂叛国,联合托尔木欺骗陛下,桩桩件件,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其实,你的心狠手辣早就让人心不归了。”
尤四先稳不住了,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事真假,若是真的,那他岂不是跟错主子了?多年打拼成空,若是假的,这盆脏水泼下来,四殿下百口莫辩。
可他对顾枫才能一向心服口服,还是自觉维护他,“玉贵妃都去世那么久了,谁知道这信真的假的。殿下,您要不过目看看?”
顾枫终于明白太后死前那嘲讽的笑容,那个老太婆早就知玉贵妃留下此封书信。
事已至此,他稳住心神,猜想着皇帝应早已宾天或病重不起,否则今日对他的审判,应是皇帝坐镇,而不是顾柏出来虚张声势。
至于那封信,真也好,假也罢,于他都是不利,何必再当回事儿。
他就是这样,死也要拉人垫背,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得掀棺盖。
顾枫觑尤四一眼,再望向凌飞峦,面色苍白,情绪却无太大波动,上前几步,定定审视书信几眼,“母妃离世时,孤只得九岁,怎会辨识这字迹。也不知凌飞峦你这个通缉犯,哪来的底气来质问孤。”
他缓慢踱步,周身冷寒,并不接招,三言两语轻轻揭过,绝不自证。
见他死不认账,顾柏手一抬,“皇天在上,你还敢矢口否认?!”
顾枫转身,学他口吻:“皇天在上,二哥,你最好将父皇交出来,是生是死,总得给大琥,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步步逼近顾柏:“与凌飞峦这个刺杀父皇的逆贼一个鼻孔出气,二哥,你不配当我哥哥。”
好一个倒打一耙,顾柏气得嘴唇发抖,凌飞峦背过手,悄悄握住魄魂刀,想来文斗是拿不下,必须得武斗了。
这时,殿门口传来一个女声,音色清亮:“既然物证你不承认,那人证呢?”
众人循声看去,李昭昭缓步而入,她容色略带疲惫,可那双眼睛仍晶亮有神。
“顾枫,玉贵妃的亲笔信你不认,那这个人,可是陪伴你多年,他的话,你又作何解释呢?”
她闪身,周全从她身后走出,再也不习惯性的躬身,而是打直背脊:“诸位,老奴周全,自入宫以来,就在玉贵妃身边伺候,她的字迹老奴认得,陛下养心殿挂着的‘圆觉经’也是玉贵妃抄写的,都可比对作证。”
周全面色凛然,目光直直,走向顾枫,“四殿下从小需要喝药,压制娘胎带出来的异香,每副药都是老奴熬制,至今归星殿耳房中都还有少许药材。”
“还有,最残忍的新式武器,南北双头弩,真正研制的人,也是他,那些手稿,老奴都收了起来。他的狼之野心早就生了根发了芽。”
“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窥珠楼’丑闻,幕后之人还是我们的四殿下。”
“熊兵染是太后亲侄,知他身世,盐盐镇之行,被他设局引至松雾密林诛杀。”
“房琴玄大人则被诱杀,还有郭其正大人,郭大人的脑袋你们猜在哪呢?老奴亲自处理的,就丢在连天池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殿中大约三百余人,都惊骇不已,收起长戟,静待这场宫廷巨变如何发展。
顾枫木然听着,玉贵妃走时他还小,丧母之痛在成长过程中渐渐模糊消退,但周全不同,他一直陪着小小的他长大,他所有的弱点和脆弱都了如指掌。
他以为周全永远不会背叛他。
如今掉转枪头“捅”他一刀。
为何?到底是为何?
还有她,安子堂一死,她那弱风扶柳的姿态,让他心尖掐着掐着疼,生出对她无穷愧疚。
可这才多久,她就和周全连成一气,当众对付他。如此难堪,如此猛烈!
脚像灌了铅,他踉跄的靠近,看看她,又看看周全。
他薄唇动了动,眸色哀伤:“为何?为何这样对孤,孤以为你已是孤的心腹亲人。”
周全恨道:“亲人?真将老奴当亲人,你就不会杀了老奴真正的亲人!”
顾枫不明。
周全冷哼:“想不起对吧,因为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根本就没当回事,老奴唯一亲人周羽,被你派去除掉真正的塔尔木,但你不想事后多个把柄,又派第二波人连周羽都要斩草除根。”
说到这,周全老泪纵横,拍着胸口,“我们这种不男不女的无根之人,没有儿子送终啊,老奴好不容易找到周家最后骨血,周羽就是我的儿啊~你还记不记得曾经问过老奴最想要什么?”
提及这个,顾枫隐约有点印象。
那是周全59岁生辰时,他送了不少金银和名贵药材,再问他还有何愿望没达成,周全身子躬得那样低,那样矮,笑笑道:“老奴等您成亲了,就想出宫和周羽一起生活,待周羽娶媳妇,生个一男半女,老奴帮着带带孩子,听孩子叫老奴一声爷爷,这辈子就满足了。”
那时的他,是准了的。
当然后来,他也很快就忘了。
再后来周羽进宫谋了差事,他便拿来一用,用完便弃,这一向是他的办事风格。
冷血、无情、无心,唯我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