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杰到底还是没能拗过萧子窈去。
她有时总是太有主张或主见,并且一旦定下心来,就轻易不会再变了。
他自是知晓的,也许炸山止水是唯一的办法,沈要不会说不也不会说好,所以便没人敢拦萧子窈做事,就只好任她施为,哪怕一本正经却始终很像胡闹。
真奇怪。
夏一杰心想。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一旦萧子窈同沈要站在一起,无论她做些什么都像为虎作伥,倘若反过来看,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异。
他二人,竟仿佛天造地设的两只恶鬼。
于是,这般想着没多久,炸药便运到前线来了,沈要面无表情的压阵,也不说话,就只是立在萧子窈的身后为她撑伞。
她今日穿得好简单,棕黑大氅下一条丝绒黑的旗袍,好像出殡,像曾经的萧六小姐为曾经的萧大帅出殡。
所以她不怒自威。
是时,四面雨声呼啸,又如四面楚歌。
无人胆敢妄动。
却也,无人敢动。
萧子窈眉心顿时一紧。
“我让你们取炸药炸山,为什么一个个的连个响也不给我听!莫不是我一个女子下命令,让你们觉得丢脸了不成?”
她实在没什么好气。
然,眼见着萧子窈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下面终有一人忍不住说道:“回军长夫人,炸人祖坟损阴德,我、我不敢……”
萧子窈立刻横眉扫遍眼前人。
“其他人呢,莫不是也为了这个缘故?”
“是……”
“正是……”
“我、我……”
她于是冷哼一声。
“你们是新兵还是老兵?”
“……老兵。”
“好。”
她说,“既然是老兵,那应该是同我爹爹和四哥上过几次战场的,哪怕没跟着我家里人上过战场,想必也跟着梁显世上过杀我父亲的战场——那你们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是怕损阴德,还是怕风云色变,以后自己的家人要跟着不保、在劫难逃?”
“回夫人,我们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人,所以自然是想求家人平安的,还望夫人海涵……”
“——好。”
她又说道,却是一面转向了沈要去,问道,“按军中的规矩,逃兵要怎么处置?”
沈要干巴巴的哦了一声。
“杀掉。”
他讲话一向不太讲究体面,于是无论说些什么都白生生赤裸裸,实在不够好听,却也因此显得尤其的狠戾。
那几人于是用力一抖。
萧子窈便笑问道:“诸君,眼下两条路供你们走——
一,当逃兵,杀无赦,然后等洪水冲进城去,把你们的父母妻儿一起淹死,你们好在黄泉下团聚。
二,按我吩咐即刻炸山,之后可立三等功,且保你们身份不会流传出去,家属可同赏半年军粮。
我体恤各位与家人情深,所以难免想多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想自己和亲眷抱着那所谓的阴德到地里享清福去,还是想自己损了阴德,却和家人们一起活下去?”
那几人一下子抬起头来,纷纷盯住了她去。
“军长夫人这是强逼我们?”
萧子窈盈盈一笑。
“这是选择。”
她道,“之后的事情,全由我和沈军长兜底,你们说到底不过只是我放出去的狗罢了,谁会无聊到为难几条狗呢?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不过是些没了农田屋舍的灾民罢了,难道真敢对你们动手?”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没由来的,所有人居然都觉得,她说得也许不无道理。
哪怕,她的一言一行,仿佛都视人命为玩物一般。
“好了,都别愣着了,组织好你们手下的小队,快去炸山吧,兵贵神速。”
她终于拂袖一笑。
没人再说话了。
却是半晌过去,只待那几个兵子都领命走了,萧子窈适才轻轻一咳,道:“呆子,我有点饿了,把你饭盒里的包子拿来给我吃。”
沈要眉心微皱。
“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送你回家吃饭。”
“不行。”
她十分坚决,“我要留在这,直到他们把坟山炸掉。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现在又有了许多因我而不得安宁的死人。我不能走。”
话毕,她便招了招手,只管同夏一杰说道:“把包子拿给我吧,我饿了。”
夏一杰有些不忍。
“子窈,这包子已经凉透了。凉的吃食伤胃,你身体不好……”
“没事,给我吧。”
是时,暴雨依旧。
夏一杰倏尔想起,少时,他读《岳阳楼记》,篇中写浊浪排空,樯倾楫摧,那是满目萧然的人间,他根本想也想不到,自然便不会感极而悲,唯独眼下,他终于明白那几句诗的意思,也明白忧谗畏讥的含义。
他于是静静的将那饭盒递给了萧子窈去。
“谢谢你。”
萧子窈轻声笑道,“其实,我也知道凉了的包子不好吃,那和白事上的贡品没什么区别。”
话毕,她便走入了雨中,沈要一瞬不察,竟然拉都没拉住她。
她只管陡的跪了下去。
“到底凭什么呢。”
她说。
“我爹爹死的时候,我哥哥姐姐们死的时候,甚至我姆妈和大姐死在东北战场上的时候,居然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同我说一句,我们家是忠臣良将,我们家一定会积德积福——反倒是现在,我的家人死绝了,终于轮到我来救民了,他们却都说我损阴德。凭什么?”
如此,她便一面说着,一面又将那冷透了的包子往雨里推,最后居然重重的一点额头,猛的叩首。
然后,不远处,一道雷声与爆炸声同时响彻天际。
“爹爹,我这次,应当没丢萧家的脸吧?”
她终于如是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