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城楼上,不时传来鹰的尖啸。
月黑风高,总免不了有人要死的。
滚滚黑云被飓风卷到了城楼之上,压在人们的头顶上,令人透不过气。耳边响雷阵阵,风声鹤唳,搅得人耳朵生疼。
殷万里和剑十三并肩站立,“喜怒哀乐”四使站在对面五丈远的地方。
冷清的街道上已不再冷清,布满了杀气与血腥。
殷万里和剑十三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刀剑无眼,任何人都免不了受伤。
好在都不致命。
另外一边的四只恶鬼,也负了伤。
“喜”“怒”“哀”的面具都已经碎了,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原来他们的面具虽然可怕,但面具下方都是活灵活现的容貌。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喜”和“哀”是两位中年妇女,怪不得她们的声音会那样尖利。
“怒”则是一位虬髯大汉,十分符合他的名号,脸上不苟言笑,额间时刻都是青筋直冒,好像随时都要爆发似的。
此时,“哀”受的伤最重,那根哭丧棒已经断成了好几节,再也不能使用了。前番被剑十三伤到的手臂已拿不起任何东西,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衣服。
只有“乐”的面具还完好无损,他右手拿着细剑,依旧是那么沉着冷静,对于手下这狼狈的模样,好像并不在乎。
高手的情绪永远都是很稳定的。
剑十三手里的剑在滴血,整个人都在颤抖。
面对绣春刀那几个新鲜的缺口,殷万里感到隐隐不安。他十分清楚,哪怕战胜了另外三人,他们的头领兀自是可怕的存在。
面具下的“乐”忽然发出阵阵冷笑,被风递到了他二人耳畔,异常清晰:“你们是可敬的对手,我们四人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
剑十三的颤抖停止了,他在笑,兴奋地笑。
“你笑什么?”“乐”问道。
“我只是忽然想笑。”
“这种时候居然还笑得出?”
“因为我发现,终于可以杀你了。”
“乐”也笑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比“喜”更尖锐,比“怒”更有力,比“哀”更阴森。
“今惜古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值得你们丢掉性命?”“乐”问道。
“我曾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杀手,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直到遇见了他,我才明白,人是需要朋友的。人一旦有了朋友,活着的意义就多了起来。”剑十三说道。
“朋友……”殷万里心想。今惜古算是他的朋友吗?一个是武林中着名的江洋大盗,一个是朝廷里最强的锦衣卫,理应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却决定来帮他。
“哼,少废话!来打第二回合吧!”殷万里上前一步。
但是剑十三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这个人,交给我。另外三个,替我挡住。”
殷万里愣了一下,笑道:“等这一战打完,我还得缉捕你,你可别先死了!”
剑十三嘴角上扬,“血剑”忽然抬起,指向了“乐”手里的剑:“出剑吧!”
“乐”表面上使的一手暗器,真正擅长的是缚在腰间的软剑。上一次的比试,剑十三已然领教过。那时候他便深知,倘若对方一开始就拔剑,胜负还未可知。
雨,下起来了。前半夜的明月再也出不来了,越来越多的乌云堆叠在一起,形成了雷暴。城中还幸存的百姓早就紧闭了门窗,蜷缩在被褥里,只盼第二天快点来临,好把这一夜当做一场不该来的噩梦。
在不断发出怒嚎云层底下,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即将进行着什么样的战斗。
两把利剑同时启动,划破了夜空。一阵强光过后,宝剑相交,剑十三双手持剑,死死压制住单手持剑的“乐”。
另外三人也杀了过来,却在一束强光之中,被一把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你只用一只手?”剑十三不解地问。
“我从来都是单手持剑。”“乐”回道。
“可上次你用了两只手。”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次你会死在这里!”
天空一声巨响,剑十三迅速抽回宝剑,变招横削,直取他下腹。“乐”稳住下盘,没有后退的意思,仍是单手持剑。他手腕往下一翻,剑柄朝上,剑身朝下,两柄剑刃又撞在了一起。
“身上受了这么多处伤,还能有这般气力,已属难得。”“乐”赞叹道。
言语间,“乐”空出的左手已经捏了个剑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直取对方肋下的死穴。剑十三耳听八方,多年的暗杀经历早令他练就了一对超出常人的听力,在飘落的雨滴打在黑白子上的同时,他已经屏住呼吸,使出一记“八步赶蟾”,躲过暗器的同时,已瞬间来到了“乐”的身后。
但是“乐”早算准了他这一步,回身一剑,正好刺进了他的肋下。
剑客使剑,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将身法与剑法提升到极致,能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而最强的剑客,则不再拘泥于手中的“剑”——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表面上“乐”使的是一把软剑,其实他另一只手的黑白子也是“剑”。一把有形之剑,一把无形之剑。
“看来你这时才使出全力。”剑十三握住了那把插进他肋下的细剑,喷出一口热血。
“直到刚才,我都觉得,没有人能逼我使出全力。”“乐”得意地说道。
他试图把剑拔出来,但试了几下,竟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剑十三的血剑已经刺向了“乐”的胸口,“乐”只得弃剑躲避。
“乐”的手中已无剑。
倾盆大雨,电闪雷鸣。
殷万里的绣春刀终于熬不住,被“怒”一掌震断了。而“哀”的胸口已被砍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踉跄着后退,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喜”大叫一声:“姐姐!”弃了殷万里,立刻赶过去扶住她。
原来“喜”和“哀”是亲生姐妹。
“怒”是老三。
“乐”是老大。
他们四人是亲生的兄弟姐妹。
殷万里和怒拉开了距离,注视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哀”。
怒回身赶去,开始跟“哀”疗伤,但伤口砍得实在太深了,血怎么也止不住。
老四号为“喜”,老三号为“怒”,此时却是一样的表情,哭得极为厉害。
剑十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凭主观意愿已无法完全平复。
他索性舒展了身体,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顺便饮下了来自银河的恩赐。
原来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是甜的。
“你的气息已经乱了!这场比试你输定了。”“乐”大笑道。
“不,会输的是你。”剑十三平静地说,然后还剑入鞘,沉浸在甘甜的滋味里。
“何以见得?”
“从刚才开始,你就在不断回头看身后那三个人,至少有五次。你的剑和身法都不如开始的时候快了,因为你的心已经乱了。”
“乐”又转头向后看了一眼,见“哀”一脸的苍白,血流满地,顿时愣在了原地,面具之下是何表情,谁也不知道。
剑十三正紧紧看着他,此时“乐”已是满身破绽。
身为一名剑客,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剑已经刺进了“乐”的胸膛。
“乐”倒下了。
无论如何装扮,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不是没有感情的妖魔鬼怪。
是普通人,就会有感情。更何况,这是四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
殷万里也靠了过来,亲手摘下了“乐”的面具,露出一张鲜活的脸孔,岁月的洗礼已令其布满皱纹。深深的沟壑周围,是好几处泪痕,原来他一直在哭泣。
“乐”冷峻的目光,直直盯着殷万里身上的飞鱼服:“哼,锦衣卫。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有管过百姓的死活么?”
接着他讲了一段悲惨的往事。
“我们本来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和父母一起种地为生。从小到大,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十分恩爱,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很快乐。
忽然有一天,一伙匪徒来到我们家,强占了我们的田地,把我们一家人抓进了山里。首领玷污了我们的母亲,父亲因为反抗他们,被残忍杀害了,这之后母亲也在悲愤中自尽。
留下我们四个孩子,本来也难逃厄运。但匪首见我的两个妹妹长相清纯,声称等过几年,女娃发育完全了,要娶她们做压寨夫人。
那几年,简直就是非人的生活,我们每天都要被迫为这些匪徒卖命,被强迫去镇上偷盗、抢劫,稍不合意便要遭受拳打脚踢。好几次我们趁那些人不备,逃到县衙,试图寻求帮助,却被那无情的县令轰了出来。等待我们的又是非人的折磨。”
“当地的巡抚呢?总督呢?难道他们都不管吗?”殷万里问道。
“乐”轻蔑地哼了一声。
“后来我们才知道,总督早和这些匪徒串通一气。我曾亲眼见到,总督来寨子里跟那匪首喝酒吃肉,还告诉匪首哪儿的女人漂亮,哪儿的男人强壮。”
殷万里咒骂了几声。
“那时起我们就知道,官府根本靠不住,想要活下来,只有靠自己。
思量过后,我们决定先百般顺从,赢得他们的信任以后,再伺机报仇。在匪首和我两个妹妹洞房的当晚,我和三弟冲进他房内,拿刀砍死了他。寨子里顿时陷入混乱,一帮匪徒开始互相争斗,争抢寨主的位置,谁也无暇顾及我们。
我们趁机放了把火,带上家伙,从寨子里跑了出去,过上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后来被酆都收留,城主传授我们武艺,教我们为人处世之道,才有了今天的我们。”
“既然已脱离了苦海,就该好好生活,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殷万里不解地问。
“如果不是上天的眷顾,我们恐怕早就死在了寨子里。一想到世间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受苦的人,他们没那么好运气,就只有等死了。我们四人便一致决定,既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由‘酆都四使’出面,杀尽世间一切该杀之人,管遍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在朝廷当差这些年来,他殷万里又何尝不是抱着一个为国为民的理想在前进,又何尝不是满腔热血,渴望一展抱负。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以来,他感到自己的手脚更加局促了,明明只要大手一挥,就能斩尽那些该杀之人,踏平那些不平之事。然而,每次都事与愿违。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这个世道本就是如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若告诉我,之前你们做的所有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殷万里说道。
“什么事?”
“是谁指使你们来追杀今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