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之后,彩凤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其余的婢女们更是战战兢兢,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在这屋子里,一切都是寂静无声。
伺候她的婢女们动作麻利而轻柔,她们在一起,就像在演无声的皮影戏,偶尔不慎有什么物品掉落,一点细碎的响声,都能惊动尤晚秋的耳膜。
而在这个时候,那些婢女们就要跪下来请罪了。
跪下,磕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若非眼神里还透着惊恐,几乎就像一堆木偶。
尤晚秋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过了几日,这地牢内布置虽好,但却没有日夜时辰之分,她只能靠着婢女熄灯,罩夜明珠的行为,来判断此时是白天,还算是黑夜。
尤晚秋一开始还想着不要牵连她们,故意不跟她们说话,假装自个儿也是个木头、哑巴。
但沉默了几日,她便怕了,她抓住彩凤的手,问她:“姐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这是在哪儿?”
彩凤不回答她,只摇了摇头,在一片无声中,替她梳着发髻。
铜镜里映照出她的脸,容颜依旧,但眼神却木愣愣的,像一潭死水。
婢女们侍立在她身边,给彩凤递沾了桂花水的梳子,梳子梳过头发,声音是悉悉索索的,头发被挽起,发丝划过耳骨,会有像是微风一样的声音,被磨得比筷子还钝的簪子从盘子里被捻起,声音是金玉摩擦,步摇轻动时,声音清脆。
尤晚秋身边只有这些作为物的声音,作为人的声音皆是消失了,第一、第二日,她还会出言去吩咐那些婢女们,但等到第三日,她也沉默了许多,好像在这般环境下,发出声音是一种刻骨的错误。
她一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她,透着惊恐跟抗拒。
尤晚秋一贯害怕位于他人视觉中心,不由缄默起来。
到了第五日,她开始克制不住的想要拉着别人说话,没有人搭理她,她就自问自答。
到了第六日,尤晚秋再也顾不得旁人会不会受牵连了,她随意抓住一个倒霉的婢女。
她半是祈求,半是逼迫她:“你跟我说说话吧,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吧,哪怕只是应一声都好……”
尤晚秋抓着那婢女的袖子,坐在拔步床上,仰着头看她
她好久没听见人的声音,没人跟她说话,但四周那些悉悉索索的琐碎声音围绕着她,尤晚秋连自个头发摩擦声都受不了了,用餐时调羹敲到瓷碗的清脆敲击在她耳里犹如惊雷。
若是梳妆的婢女不慎将步摇落到地上,必会引起她的战栗。
尤晚秋已经不会哭了,她害怕时候,只好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人狠狠伤害虐待过的幼猫。
彩凤看着颇为不忍,但脊骨处的淤痕未消,若是她再跟尤晚秋说话,估计会被直接打断脊梁。
于是她只好沉默着,跟那些婢女们一样,暗自记录着尤晚秋的一举一动,然后报备给在背后控制窥视着一切的晏景。
“姐姐,姐姐你跟我说句话吧。”
尤晚秋最终还是松开了那位惊慌不已的婢女,她看向彩凤,眸子里光彩全无,她对她笑了出来,是刻意又讨好的笑容。
“姐姐……”
彩凤对着她跪了下来。
尤晚秋便知道了,她不再祈求的看着她,整个人软软的靠在拔步床的凭栏上,纤细指尖抠着那上头的镂空纹样,她听着指甲划过木头的刺耳声响,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又小声的哼起歌来。
唱的是金陵地带的小调,不成章法,不讲体面,是金陵欢快的调子,像是一对有情人在对山歌,吴侬软语,情哥哥好妹妹的颠倒胡乱称呼。
听的婢女们耳根发红,彩凤心下惊惧。
晏景来的时候恰好是第七日。
他来的时候,要开锁。
这是尤晚秋最讨厌的时刻,每次那些婢女们换班,一个个人开锁,然后离开这里,又换了一批人进来。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她们都去哪里了?外头是什么风景?会有人跟她们说话么?
她们出去以后,就不用像是在这里这样沉默了吧……
她好嫉妒……
锁链相击声响起,尤晚秋的心也跟着砰砰直跳,她好想就这么逃出去。
但她逃不走,她的脚踝上也有着一道长长的金链,拖拽着金锁行走时那屈辱的声响已经被她习惯,只有零星被绊了一下时候,才会恍然想起,原来她还被束缚着。
尤晚秋有时候都觉得,或许她天生就戴着这枷锁,就长在这屋室里,听不见一点旁人的声音。
她用被子蒙着自个儿,双手捂着耳朵,掩耳盗铃般的假装听不见那些声音。
云纹皂靴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几近于无,那些婢女们都离去了。
晏景看着她遮盖在厚厚被褥里的身影,薄唇紧抿,他坐到她床榻边,轻轻推了推她。
尤晚秋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动,也不哭,熟悉的虚假啜泣声没有传入他的耳内。
她像是跟以往他开看她时候一般,只是安静的睡过去了。
晏景又轻声叫她:“阿奴。”
是人在说话的声音!
尤晚秋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撑起身子,衿被顺着滑落下去。
晏景看到她在笑,眸子盈润晶莹,但看到是他的下一刻,她的那份笑意,却消失了。
尤晚秋盯着他瞧,他面上那道自眼尾划到下颌红痕被养得好了许多,已经结痂,不日就要褪去,连一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就像她那日瞧见的他狼狈的模样,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尤晚秋咬唇,含恨看他,晏景避开她带着恨意的视线,凤眸落在她轻咬着的红唇上。
他极可恶,有恃无恐的对她道:“若是你不想我来,那我就走了。”
晏景说着,又理了理衣摆,凤眸彻底略过了她,他站起身来。
他要走了,这屋子里唯一可以跟她说话的人要走了……
尤晚秋慌了神,她再顾不得眼前之人是谁。
她只扯着他的衣摆,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或许是她用的力气太大,晏景被她轻而易举的拽了回来,他离她更近了。
她此刻好乖巧,目光定定得看着他,此刻是真的心底眼底只有他了。
尤晚秋觉得自己好恨他,但身子却不由贴近了他,冰冷纤细的手指摸着晏景薄唇,划过边缘锋利的唇角,巡过弧度优雅明显的唇珠,她指尖抵在那里。
她没有眼泪时眸子也是盈润的,像清澈得不彻底的湖泊,里头倒映出他的身影。
“景和,别走,我求求你了,跟我多说几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