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听罢,又窥了几眼铜镜里自家小姐的脸色。
镜里的女子神情淡薄,是浓艳的花过了季节,冰潭边冷雾升起,即便近看,也觉得如隔云端,好似生机了却。
桂枝便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了,想扯出一个笑来,让小姐宽心,但最后却哽咽出声。
好在发髻梳理好了,并不耽误事情。
尤晚秋回过身去看她,牵着她的手道:“怎么哭了?”
桂枝摇了摇头,将眼泪吞了回去:“方才风迷了眼睛。”
春桃,福兰,喜梅是后来的人,插不进去话,也不敢多说,但眼神里总透着些渴望。
在这府里人看来,广阳侯府是十足的富贵窝,累世侯爵,又沾着凤子龙孙的血脉,小姐嫁到那处,只要夫婿不犯下滔天大罪,一辈子富贵荣华是受用不尽。
她们跟着陪嫁过去,一来主子好伺候,二来也能去侯府里做活,别说能不能留下熬成夫人身边得用的嬷嬷。
便是日后要成亲,说是侯府里出来的人,身价也能高些,嫁去个商户人家,夫婿知道是侯府出身,不敢随意欺辱,若是有幸也能沾一沾侯府的光。
尤晚秋知道她们的想法,也知道桂枝不会这般想。
桂枝只是想跟着她,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尤晚秋拉着桂枝坐到她身边的绣凳上,又问她:“桂枝跟着我好长时间了,如今也有二十三了吧,可有看中哪户人家?”
桂枝摇头,“我没出去过外头几次,哪能看中什么人家,便是生人都没见过几个。”
“再说了,我都二十三了,这个年岁放外头,哪里好嫁,与我相配的,不是鳏夫,便是家贫,又或者名声不好,嫁过去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跟着小姐您一块,高兴咱们一块高兴,便是您哪日心情不好,要打我骂我,我也不走……”
她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其他人听着,也觉得难过,这世道女儿家实在艰难,在家中做姑娘,等闲便被父母卖了,年岁大了要嫁人,也怕碰着坏人,一辈子搭里头。
竟是各个眼眶发红,不知哭桂枝,还是哭自个儿。
尤晚秋眼儿也红了,咬了咬唇,没跟着哭出来,“好了,又不是什么坏日子,你何苦招我。”
春桃乖觉,去捧了沾着温水的帕子过来,“小姐跟几位姐姐可擦擦吧。”
又笑道:“还好没施脂粉,不然各个都是花猫了。”
她这么一说,大伙又都笑,喜梅捂着嘴,道了句:“促狭鬼,说咱们也就罢了,怎么还敢说小姐。”
各自又都接了春桃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下。
待桂枝不哭了,尤晚秋才道:“我又没说要赶你,只是那府里实在不是个好地方,你如今又没什么当夫婿的人选……”
其实正经人家的小姐,莫说是官宦人家,便是商贾之家都没有拉着婢女,一口一个要选夫婿,要是外人知道了,必然要说她不知羞耻。
只是尤晚秋出身不高,打小也没什么严谨的男女大防观念,若是贸然讲究什么迂腐规矩,那必定是上辈子在广阳侯府里被管教约束养成。
她眼波流转,竟是早打好了主意:“好姐姐,我以前叫你一句姐姐,自是将你当姐妹看待,如今见你离了我,孤苦无依,我心底也难过的很。”
“只是那地方实在龙潭虎穴去不得。”
尤晚秋叹了口气,见桂枝竖着耳朵倾听,这才接着道:“我又想起爷娘的墓在金陵,他们膝下只有我这么个女儿,我嫁到京城,必然是回不去了,日后扫墓烧香,还是得有人来管。”
桂枝眼睛睁得圆溜,“小姐的意思是……”
“你想的没错。”
尤晚秋笑道:“我早先为你备了一笔钱财,原想着你若是要嫁人,那便充作嫁妆,但你又没什么人选,不如拿着自用,到金陵投奔我的亲戚,日后到了清明中元,也好给爷娘扫墓烧香,不叫他们到了地下,也没个人祭奠。”
世间大事,有哪桩能大过生死,她遣桂枝回金陵祭拜爷娘,这事实乃重中之重,放到谁那,都挑剔不出一个错来。
而那些钱财,尤晚秋是从晏景给她送来的嫁妆聘礼里分出来的,皆是仔细挑拣过,没有广阳侯府的章印,若放到外头典当,当铺也认不出来。
至于亲戚,旁人不知晓,但桂枝必然知晓,她在金陵只剩下一门干亲,金桂姐心善,见了桂枝投奔,必不会赶她走,日后她若得幸回去,也要跟她们一块过日子。
“待我出嫁,过了回门的日子,你就去跟表哥提,就说是我的吩咐,他自会派人送你回去。”
桂枝一个女儿家,带着大笔财产,若没人护卫,那跟送羊入虎口差不多了。
王闻序必不会驳了她这桩事情。
尤晚秋想的很是周全,桂枝听了,只担忧道:“可小姐您说侯府是龙潭虎穴,您不带些自己人过去,难道就不怕么?”
“自然是怕。”
尤晚秋叹了口气,“可如今圣旨都下了,难道我还能逃得了么?叫我自个儿填坑也便罢了,你们这些人,青春正盛,何必跟我一块进那虎狼窝。”
春桃等人听尤晚秋这般说起,也生了踌躇。
若是那侯府真如小姐说得这般骇人,那还是不去为好。
唯有桂枝还蹙眉担忧着。
她自然知晓自家小姐那些时日失踪,是被谁掳了去,以前瞧着那侯爷人虽冷,但待小姐是极有礼和善。
但后来又是掳人,又是抢亲抄家,实在是让桂枝看出,这不是个好性子的男子,小姐也说那是龙潭虎穴,若嫁过去,难保不受欺负。
只是当着旁的人,她却是不好说这些话的。
尤晚秋见她还这般纠结,莞尔道:“但是你家小姐我聪明,什么虎狼窝,我都能闯过来,你瞧以前那些事情,我不还是熬出头了?”
“日后到了侯府,我一个人单打独斗,总好过有人给我拖后腿,桂枝姐姐别怪我说话直,你性子急,又憨厚直接,哪里斗得过那府里的婢女,怕不是到时候被算计了,还给人数钱。”
桂枝幽怨的看她,颇自责:“是我太没用了。”
喜梅安慰道:“桂枝姐姐是心善,可不是没用,若是没用,小姐哪里敢给你指派这等要紧的差事?”
她倒是安慰人的好手,又有旁的春桃,福兰帮腔,桂枝也是个直性子,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
她应下了这桩事,旁的人也不提要跟着她一块走了。
尤晚秋轻松了许多,一堆人叽叽喳喳说着话,她说得一句真,一句假,只因怕晏景安排的人窥听,只故意说些混淆视听的瞎话。
好似她真打消了要逃跑的念头,没了法子,只好嫁去那虎狼窝似的侯府安分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