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晚秋本还怕着,听他这般说,倒来了气,恨恨甩开他的手:“如今早不是了,广阳侯夫人八年前死于大火,您怕是认错人了。”
晏景却笑了:“你既不是,怎还认出我来,方才可没人跟你说过,我是哪家侯爷。”
逮到了她,他难免有些得意,也没有方才那般着急,松开她的手,但依依不舍的扯着她衣袖,缓和了语调,同她说话。
“许久未见,夫人即便生气,也莫要跟我争执了。”
尤晚秋只反驳了一句:“我不是你夫人。”
但看到晏景含笑模样,却泄了气,看了眼身边跟过来的人,对着晏景道:“放她们回府,我自跟着你走。”
她还记得以前的教训,怕晏景动怒,牵连到自己身边的人。
晏景看出她所想,抬了抬手,四周不知何时围上来的侍卫便让出条道来。
桂枝本不想走,但尤晚秋频频给她使眼色,她才面带担忧的离去。
等人都走了,尤晚秋才看向晏景,很是郁闷。
她逃了这么多年,一开始时还担惊受怕,怕晏景找到她,但渐渐的,没听到他的消息,隔了七八年,想着他如今大抵也娶妻生子,不会再与她纠缠,故而放松了警惕。
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被他找到。
她蹙眉的模样很是动人,以至于晏景死死盯着她。
自从得知她的消息,他便做足了准备,官衙的人都被打过招呼,满城皆知她是他夫人,回到金陵,是为了祈福,只有她不知晓。
因清儿提醒,晏景早知她会在这几日前来拜访,日日打扮鲜亮,后来又觉着年岁稍长,若穿绯袍,恐不似年轻时那般俊俏,特地换了更压得住的朱色。
金玉为冠,璋环系腰,容臭熏香,一应俱全,本还想敷粉于面,但又怕被她看出十分心机,显得太过刻意,只好弃之,熏香也用的浅淡,勉强保住三分自尊。
他自打听了清儿的话,知她要来,便日日如此,自天光乍明,等至日落黄昏,官衙里的公事皆被提到府上来办。
只怕哪日离府,她过来,他却错过。
只可惜穿着这么一身,她却看也不看,晏景半是遗憾,半又觉得挽回了些颜面,最起码她没嫌他年岁大了,容貌有缺。
许是他视线太过灼热,尤晚秋不大自在。
“你放开我吧。”
她提出这要求,也没设想他定然照做。
她太了解晏景的性子,倨傲偏执,除非他自己想,否则谁也别想让他放手。
果然,晏景听了她的话,却将她袖子攥得更紧,像是生怕有人来抢,但很快,他看了眼她脸色,像是被刺痛一般,凤眸微敛,到底放开了手。
甚至还特地离她远了一步,对她艰涩道:“阿奴不要怕。”
像是为了示意他不会捉她,还将双手收在广袖之中。
尤晚秋不知他是因手上有着当初在皇宫烫伤的疤痕,虽前些日子用了药物剔除。
那药药效极烈,敷上之后有如刀割,但去疤却是极好,如今手上只剩浅淡痕迹,再过一段时间便可完全消除,除去手上,其他伤痕亦是如此。
心口跟肩背处的两道却没被剔除,晏景将这些伤痕当做她的恩赐,前世的她赐予他无限欢喜,晏景小气到对前世的自己嫉妒万分。
好在今生的他也得到她赐予的疼痛。
这是除了清儿之外,她赋予的宝贵馈赠,晏景曾经因此怨怼不已,但在她离开的数年里,她在府中的一切气息渐渐弥散,只留下这道如同烙印般的伤痕,与他相伴相随。
尤晚秋看不出他的心机,却惊诧于他的转变,多少放下心来,他在前头引路,她便沉默的跟着。
待到了厅堂,果然觉得很是熟悉,像多年前二人一同住过的小院。
四周原本跟着的侍卫跟下人不知何时离去,只剩下他们二人,尤晚秋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晏景也紧跟着落座,目光总跟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痴缠,好似她从未离开。
冷静许久,看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尤晚秋皱了皱眉,问道。
“先前跟着我的人是不是你?”
晏景并不撒谎,也知骗不过她,点头承认:“是我。”
于是惹得她冷哼一声:“我就知道!”
尤晚秋瞪他:“你既来了,为何不直接出来,难道在一旁吓唬我很好玩吗?”
她那日慌忙逃窜的举动怕是被他看在眼里,指不定心里多得意。
若放在以往,晏景必然一字也不分辩,既被她误会,索性做个恶人吓唬,也未尝不可。
但两辈子以来,他吃足了教训,知道眼前的女子最是狡诈,也足够心狠,一旦记恨,便是如何折腾都解不得仇。
晏景不怕被她记恨,但怕她又跑,再不理他。
“我没有想吓你。”
他只是……
“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我想离你近一些,想多看看你,却不慎惹得你生气,对不起。”
晏景面上笑意苦涩:“我不想吓到你,我似乎总在你面前做错事情,你若是恨我,也是应该。”
他几乎从没有在她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的道歉。
晏景以前会跟她互相伤害,任由她戳他心窝子,他受了痛,又反过去刺伤她,像两个本不合适,却死死抱在一起的刺猬。
但现下却摊开了肚皮,将心腹敞开在她面前,只要她想,就能将他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些年他变了许多,好在尤晚秋也变了,她没有那么恨他,甚至知道前世情形之后,隐隐有些愧疚。
他没有伤她,她恨错了人,即便因他的过失而生出报复之心,但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接连几年的苦痛折磨,其实是有些过了。
所以她也没有再故意去说些难听的话,去讥讽他,反而很大方道;“罢了,我不与你计较。”
这样大度的表现,反令听着的人不舒服。
他宁可她骂他,讽刺他,这样最起码她在乎,没有人会去恨一个自己不在乎的人,她恨他时,心里起码有过他。
但现在,她看他的目光平和。
怪不得她看不出他的周全准备,也没察觉他容貌如何,他方才握过她的手,尚未消弭的痂痕她也未去感知,或许察觉到了,但并不十分在乎。
若换了十年前,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她是一定会问她的,或许还会嗔怪的说他几句。
晏景会安静的倾听,他喜欢听她说话时的语调,更何况她在关心他,只是太久不说话,她就有些讪讪,小心翼翼的看他。
“景和,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他怎么会嫌她,他只是怕自己不大会说话,他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关切的态度,喜欢那双看着自己,泛着晶莹光彩的眼眸。
即便是她怨恨他时,落在他身上的愤恨目光,也叫他又爱又恨,或许那时,她会故意说他的疤痕丑陋,更加牵动他的自卑。
一过经年,那双眸子与它的主人一般,毫无改变。
只是不再带着关切,也没有怨恨,带着的只有安静平和的目光,意味着她的心绪不再因他起伏。
她也不再……
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