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年接到陈老师电话的时候,正在看着《基督山伯爵》,那是她平时消遣放松最常看的一本书,随手翻开就读,也不管是什么章节,她只是要从论文里透口气,换个脑袋而已。
她去美国交流的一年里,也带着这本书,正是这本书,撑着她走过了那段异国他乡的悠悠岁月。
电话里陈岩说有个工作可能需要她帮忙,让她到办公室详谈。
走去办公室的路上,表妹谢谨华突然打来电话,一种不安毫无征兆地袭来。
十年的舅舅谢保德前段时间偶尔头疼,还在干农活的时候晕倒在地里,幸好同村人发现及时把他送到了村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让他到市里大医院做个检查,他却说自己没事,连医生给他开的葡萄糖都没拿,说回家喝点糖水就行。这事谢保德只字未提,还是谨华周末回家,听到隔壁汪婶说起的。
当时十年就给舅舅打了电话,还把自己银行卡里仅剩的两千块钱转给了他,劝他去市里大医院仔细做个检查。谢保德没收她的钱,也没有去医院,反而告诉她,家里堆放的那些罗汉果终于找到了买家,今年他们可以过个富足的年。
十年又把钱转给了谨华,让她带谢保德去看医生。昨晚谨华刚和她说,谢保德总算同意去医院,十年让谨华挂了市人民医院的号,今早她说医生开了一堆单子,在排队做检查了。
十年忐忑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谨华焦急的声音:“姐,检查说脑子里长了瘤,得抓紧时间办理入院,准备手术。”
“那就办住院。”
“姐,”谨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我爸他说手术太花钱了,他不想治了。姐,你劝劝他吧,他最听你的话了。”
“好,你别担心,我来劝舅舅。”
谨华踌躇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她考虑很久的打算:“姐,我不想高考了,我想去打工。”
“说什么胡话!”十年瞬间觉得血液往脑子里涌,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温柔地和谨华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可是姐,你有什么办法?我们有什么办法去筹那么多钱?”
“办法总比困难多。你安心高考,不要操心这些。”
挂了和表妹的电话,十年看了看时间,应该够她给舅舅打个电话了。她拨过去电话,还不等她开口,谢保德就说:“你别劝我了。”
“那你忍心我和谨华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年知道她舅舅的软肋在哪,所以一句话就击中了他。
她又趁胜追击:“舅,如果你不答应做手术,我就退学。”
“可是……”
她知道舅舅在担心钱,钱,一直是他们家的头等大事。但哪怕日子再苦,她舅舅也始终坚守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宗旨,供着叶十年读到了博士。
当年文理分科,叶十年一心想学理科,等大学报考计算机专业,一毕业就去深圳做个码农多挣些钱。可惜她理科实在太差了,初中拿a的物理上了高中只能考50来分,班主任劝她改志愿,她本来还想坚持,觉得自己加把劲,总是跟上的。
谁知道班主任把谢保德给叫来了。
她记得那天谢保德满头大汗地赶来学校,一看就是刚忙完地里的农活,一想到他接到电话之后,就急匆匆地坐上拉客的三蹦子到镇上,又挤上进城的中巴,再倒两趟公交车才能来到自己所在的高中,叶十年就觉得心里愧疚和难受。
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只得拼命咬着下嘴唇,低着头默默地流泪。
谢保德也不懂什么文科理科,更不懂什么就业,但他听明白了班主任的一句话:“叶十年这孩子,如果学文科,考个重点大学完全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学理科,能不能考上一本都悬。”
谢保德听到这就急了,忙说:“老师,我们听您的,我们听您的,报文科。”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谢保德看着还在低头流泪的外甥女,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带着叶十年在学校门口吃了个砂锅饭,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了她,劝她多吃点,可是她嗓子发紧,强忍着眼泪,怎么也吃不下。
那天走的时候,谢保德给十年塞了200块钱,告诉她:“舅舅没什么本事,但十年,我们听老师的,不然我没法向你死去的妈交代。你看你,又瘦了,记得多吃点肉,别总是省钱。天塌下来,还有我在呢。”
十年就拽着那200块钱,看着谢保德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接下来又得倒两趟公交,再坐上几十分钟的中巴回到镇上。等他回到镇上,拉人的三蹦子应该早就回家了,那条还是石子路的村道,他只能靠着那双腿走上半小时。想到那条石子路,她就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舅舅拉着她的手坐在那摇摇晃晃的三蹦子上,安慰年幼的她:“别怕,有你舅我在,没人能欺负我们。”
想到这些,十年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舅,你别担心,我去想办法。我求求你了,我和谨华真的不能再失去亲人了。舅,我求求你了。”
挂了和舅舅的电话,叶十年蹲在路边哭了一小会,边哭边打开了微信通讯录,找了一圈下来,也不知道和谁开口借钱。找来找去,手指停留在“孟子昂”的名字上不能动弹。
那年,她红着眼睛拽着那200块钱走回学校的时候,在校门口也碰见了孟子昂。他们是高一时的同学,在一个重点实验班,不过十年很少和他说话,她也同样很少和其他同学说话。哪怕她拒绝承认,却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那遮掩不住的自卑。
从小到大,她学习上没怎么让谢保德操过心,中考以全a的成绩从县里考来了市重点高中,还在入学考试后顺利进入到实验班。周围像她这样考上了寒门学子也有几个,但更多的是像孟子昂这样从小接受最好教育,家世好、成绩又好的学生。
第一次月考时,她突然痛经,在考物理的时候疼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坚持着到了最后,成绩自然不理想,连她最拿手的文科也考得糟糕。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刺激她的是那次数学课上,她无意间发现孟子昂居然在打游戏,她想到他那接近满分的数学答卷,又想到自己的拼命做了无数习题还是难以望其项背的数学分数,年幼的自尊瞬间垮塌了。
连孟子昂也不知道,他就这样成了叶十年的对手,成了她立志要超越的目标。她很努力,但也因背负太多,一到考试就莫名地紧张。她始终无法达到他的高度,他就那样嘻嘻哈哈地学习,轻轻松松就拿到年级第一。
她看见孟子昂,下意识地就想赶紧躲开他,可是孟子昂也看见了她,甚至叫住了她:“叶十年,你哭了?”年少的孟子昂说起话来压根不会转弯。
叶十年自然没有搭理他,她只想赶紧回到宿舍去痛哭一场,所以抬腿就跑了。谁知道孟子昂居然跑着追了上来,边跑还边说:“叶十年,你慢点。你跑什么呀,你等等我。”
不知道跑了多远,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孟子昂也终于追上了她,喘着粗气问:“你哭了?”
叶十年当时觉得这人到底想做什么,是想看她在大庭广众下大哭着出丑吗,还是来炫耀自己又一次考了年级第一。
就这样,叶十年看着满头大汗的孟子昂,看着他那白嫩的手指,看着他那张没有吃过丁点苦的脸,又想起了舅舅那操劳的手,想起了她死去的父母,想起了她那惨淡的成绩,和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未来。她再也绷不住了,也不管到底身在何方,也不管那脆弱的自尊,蹲下身气喘吁吁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把孟子昂着实吓了一跳,他掏遍全身的口袋,发现自己没有带纸巾。他急得团团转,接着把校服脱了,这时他无比感谢今早他妈强迫他穿上的老头背心,不然此时此刻他就得光着膀子了。
在同班女生面前光膀子,多少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
他把校服递到十年眼前,小心翼翼地说:“你将就着擦擦眼泪吧。”
谁知道十年哭得伤心,并不搭理他,他把校服凑到自己鼻子前闻了闻,又递到她跟前:“真的不臭,我家阿姨洗衣服的时候会放留香珠,很好闻的。没关系的,你用吧,不用你洗。”
他正举着衣服尴尬之际,十年从口袋里掏出了皱巴巴的纸巾,他只得讪讪地把衣服穿上,挠着后脑勺说:“原来你有纸巾啊。”
十年哭得正伤心,压根没有情绪去搭理他,但她还是嗅到了孟子昂身上的留香珠的气味。她很想叫他离自己远点,但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孟子昂非得守在她身边,看她这么狼狈的模样,难道是他们这种天之骄子的恶趣味吗?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这样去评价孟子昂。她知道他人不坏,家世好、教养好、成绩好,长得也帅,是个人群里一眼就能挑出来的小伙子。只是,这种人的存在,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压迫。
“欸,你在这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孟子昂说完这话就跑走了,十年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等等,可是她的脚真的麻了,好半天才站起身来。等好不容易血液循环恢复,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孟子昂又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冰淇淋和一包纸巾。
“你不打算等我?”
十年被孟子昂的话问住了,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我没答应等你。”
她说得很小声,但孟子昂还是听见了,他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一片好心都喂了狗。不对,喂狗还能听几声讨好的叫唤呢。
他没好气地拽过十年的手,把冰淇淋和纸巾塞到她手里,十年抬着汪汪泪眼疑惑地看着他。
“吃点冰淇淋,可能会开心一点。”
十年看着手里的冰淇淋和纸巾,一眼就看见了她和孟子昂的差距。那香甜的冰淇淋、柔软的纸巾,和她口袋里那皱巴巴的200块钱,仿佛是两个世界。
“谢谢。”她抬起头,看着孟子昂的眼睛,“不过,我不需要。”
她把冰淇淋和纸巾又塞回了孟子昂手里,急得孟子昂忍不住跳脚。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只是出于同班同学的关心,你别想太多。”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很快就伸手抹掉了眼泪,说:“我知道,我不会想太多的。”
说罢她就走了,孟子昂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忘记了要追上去。
孟子昂的担心显然很多余,十年才不会多想,更不会去做出孟子昂喜欢她的假设。她知道,对于孟子昂这样的人来说,善良只是一种必备的技能。
但孟子昂显然因此对叶十年上了心。
孟子昂承认,叶十年长得有些好看,而且她总是独来独往,而且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对自己没什么意思,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孟子昂就这样被叶十年吸引了。
文理分科后,他们在相邻的两栋教学楼,可出操的时候,他总会趁机来到十年的旁边,偶尔还会在上晚自习的时候跑来他们教室,堂而皇之地挤掉她的同桌,坐到她旁边。
老师对于他这样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他每次考试总能拿年级第一。
十年再一次意识到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它只把无尽的疼爱全给了孟子昂。
孟子昂第三次赶走叶十年同桌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他究竟想干嘛,而孟子昂则像一个得逞的小孩,笑着说:“我有道阅读理解不是很明白,你可以教教我吗?”
“那你该去问余老师。”
他拿过叶十年的卷子,小声地说:“你这题不是拿满分了嘛。”
“我不会教。”
“你试试呗,我可以做小白鼠。”
“孟子昂,我这次考试只考了年级第一百名,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十年抢回自己的试卷,提到自己的排名,羞愧得满脸通红,孟子昂生怕她下一秒又会掉下泪来。
“我可以帮你补数学。”
十年想到孟子昂那接近满分的数学,忍不住有些心动,但她又实在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接触得多,了解得多,青春年少的她很难不会对这样一个明媚的孟子昂心动。可是,心动又能如何,她知道孟子昂家世甚佳,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而且,她可不想早恋,她要考大学,要考好大学。
“我看了你的成绩,数学和地理拉分太多了,特别是数学。所以我帮你补数学和地理,你帮我补语文,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不用了,谢谢。”
“你该不会怕自己喜欢上我吧?”
被拆穿心事的十年,觉得羞愧难当,连耳朵都红了。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仿佛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模样,孟子昂忍不住有一丝猜对心事的得意。
原来她总是这样步步退缩,真的是怕喜欢上他。
但也恰是被戳中了心事,十年反而有了一种豁出去的想法,现阶段把自己的成绩提上去才是大事,她觉得只要认准“高考”这件事,就绝对不会受情恋的影响。
眼泪终究是没有流下来,她睁着自己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孟子昂说:“好,成交。”
回忆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孟子昂的一颦一笑在十年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触手可及。
她打好了字,就快摁下发送键了,可她的余光扫到左上角的时间,这才惊觉快到了和陈老师约定的时间。她是一个很守时的人,所以忙收好手机,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终究没有给孟子昂发出那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