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第一天,叶十年走进那个小小的教室,看着座位上一张张美丽的脸庞,突然很紧张。她以前也在课上做过不少的分享,甚至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几千人的场合里发过言,但作为叶老师给这么多人上课,这还是第一回。
她刚站在讲台上,把讲义放在桌上,同学们就集体起立给她鞠了一躬,齐声道:“叶老师好。”
她的脸倏地红了,颤抖着声音说:“同学们好。”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做起了自我介绍:“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叶十年,来自桂城,现就读于平城研究所,是文艺学博二的学生。很高兴接下来能和大家一起学习一些叙事学的知识,我们一起探讨、一起进步,谢谢大家。”随后,她也让在座的学生简单介绍了自己。有人只说名字就坐下,有的礼貌问好再介绍自己,从简单的介绍中,大家的性格也可窥一二。
这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每个脸上都洋溢着无限的青春,她努力去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和名字。但她发现,一次自我介绍就要记住二十来号人,的确是个不小的考验,而且面对这一张张漂亮的脸蛋,她真的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了。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位同学,他坐在角落里,一头清爽的碎发,整个人也是精瘦精瘦的,一眼看去就是二十啷当的年纪,笑起来嘴角弯弯,眼睛闪闪发着光,灿若星辰。
“老师、同学们好,我叫于小舟,来自姑城,刚大学毕业,学的是网络工程专业。我最爱的运动是足球,最爱看的书是《基督山伯爵》。很高兴认识大家,谢谢。”
比起其他同学的介绍,他说的有头有尾,而多提了一句自己最爱的书,叶十年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脸蛋说不上是最精致的,但有着一种恣意的青春和倔强,偶尔还杂糅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也就让人挪不开眼。
那一堂课,她镇定自若地讲完了,而且看着那一个个昂起的头颅,还算活跃的课堂互动,她觉得自己讲得应该还算不错。
下了课,十年收拾了东西往教室外走,在门口碰见了她们学校古代文学的资深教授戴淳,戴老师和她友善地微笑打招呼,她瞬间就觉得羞愧难当。
这是她在父母死后就养成的习惯,习惯性地脸红和自卑,等到后来她渐渐凭着聪明的脑袋重建自信,又被孟子昂母亲的一席话拉回了原形。这些年,她不断重建自己的自信,但还是很容易想起孟子昂母亲的话。
那席话,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后、在父母死后十多年后又打了她一记耳光,比起父母的死更刺伤她。
“叶十年?”
“戴老师好。”
“刚刚你上课的时候,我在后面听了听,讲得不错,不愧是陈老师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我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之前我去旁听过您的课,您对《水浒传》的分析,让我受益匪浅。”
“不过等会我要讲的是《尚书》。”
十年在内心里计算了时间,觉得应该能赶得及学校晚上举办的讲座,就说:“我可以在后面旁听吗?”
“当然可以。”
十年走进教室,找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坐在那一堆美丽的脸蛋中间,她还是习惯性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那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角落的位置,刚好在于小舟的旁边,她刚一坐下,于小舟就低声和她打招呼:“叶老师,您也来听课吗?”
虽然很没礼貌,但她根本不敢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只得低头说:“不好意思,我也蹭蹭课。”
幸好这时戴老师准备开始上课了,于小舟就认认真真地开始听课,虽然《尚书》的内容对于他来说艰深古奥,但从小到大,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认准的事情他一定要尽力做到极致。
他出生在东部沿海一个富裕的家庭,爸爸四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所理工院校的副校长了,而妈妈则是医院的专家,从小到大,只要他想做的事,他爸妈都会尽力支持。初中的时候,他喜欢音乐,想做明星,想到韩国去做练习生,爸妈也送他去了。他练习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不太适应那种枯燥的训练生活,模式化的练习消解了他的兴趣,他又回来继续上学,爸妈也没有多说什么。
高中的时候,他成绩不算太好,也觉得学习过于压抑,就和爸妈提出了想要出国。爸妈没考虑多久,就给他选了一堆学校,问他想去哪个国家。他挑了加拿大,就此开始了一个人在加拿大的生活。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是他人生突飞猛进的六年,他变得更加独立、自信,虽然成绩还是马马虎虎,但他实实在在地长大了。刚准备拿到毕业证后去周游世界,就看见剧组的海选公告,他又燃起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投了简历,一个人跑回国来参加面试。直到通过海选的那天他才告诉父母他回国想做演员的打算。
听到他的坦白,父母只是错愕了一会,但却没有责备他的莽撞,而是告诉他:“儿子,你是最棒的。爸爸妈妈永远支持你!”
他就在这样自由又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也就练就了他那颗坚韧的心。
《尚书》的内容实在过于深奥,他从小语文就不好,更别说在加拿大呆过六年时间了。虽然打定要认真听课的决心,但于小舟还是很容易就走了神,余光不经意扫到坐在旁边的叶十年,她大概是整个教室最认真的学生了。
后来的课,于小舟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去瞟叶十年。
这座临时搭建的基地,暖气出了故障,大家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也伴着老师的课昏昏欲睡。而她坐得像小学生一样端正,哪怕穿着冬天臃肿的棉衣,他也看得出她后背挺得笔直。米灰色的围巾遮住了她的脖颈,虽看不见,但他知道她的脖颈一定修长。
她的肤色不算白,但却是南方清秀山水洗涤过的细腻,她的手指纤细,他一看就觉得她能写一手漂亮的字。
下课的时候,于小舟本来想借叶十年的笔记来看看,却见她急匆匆就收好了资料,走到讲台上和戴老师告别。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那么着急,他还想和她聊会天呢,或者趁机加上她的微信。
叶十年走得那么急,是因为她还得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赶回学校。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室友刘迪斐忍不住抱怨文化课程的艰涩,要知道他从高中开始,就没有再认真上过几次课了。而于小舟脑海里无意识地就蹦出了叶十年那张脸,薄薄的双眼皮,高鼻梁,一看就是南方秀美山水孕育出的水灵姑娘,还有略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也让他觉得温柔极了。
他双手交叠着贴在脑后,想起她在课上认真讲课的姿态,忍不住笑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什么?叶老师的课嘛,倒是有点意思,不过比起课程的有趣,她这人更有趣。你发现了吗,她长得还挺年轻漂亮的,符合我以前对语文老师的幻想。但戴老师那门课,我听得都快睡着了。喂,你说叶老师一个在读博士,怎么能来给我们上课啊?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但我看她穿得很朴素啊。”
听见他对叶十年评头论足,于小舟胸腔里冒出一股无名火,他腾地坐起身来,正准备发泄之际还是被他压住了,只是拍了拍刘迪斐的肩膀,提醒道:“不要在背后对他人评头论足,不礼貌。”
刘迪斐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盯着于小舟的眼睛,疑惑地说:“于小舟,你不是吧?”
他耸耸肩,“我觉得叶老师上课上得很好,没什么猫腻。”
“于小舟,你该不会看上叶十年了吧?”
“刘迪斐,你小学生吗?觉得一个人好,就非得是‘看上’?”
“得得得,你们文化人的事情我不懂,我就没读过什么书。我还是睡觉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起床集合跑步呢。”
刘迪斐都开始打呼噜了,于小舟却还没有睡下。他拿着手机在搜索叶十年的名字,不搜还不打紧,一搜就搜到了她很多的获奖信息,还有很多很多的文章里她的名字一闪而过。他一条一条读下来,发现已经到了凌晨三点,距离起床还有两个小时,他只得赶紧睡下。胡乱睡了一觉,直到刘迪斐叫他他才醒过来,但还是起床迟了,被教官罚跑了两圈。
他边跑边想,叶十年的课得两天后了,不知道她下一堂课会说什么。跑了一圈,他突然想到了,他可以和她聊聊《基督山伯爵》,昨天他搜索到的一篇公众号推送,她在世界读书日给大家推荐书籍时,推的就是这本书。想到这,他觉得整个人充满了希冀,只睡了两个小时又跑了400米还没吃早餐的身体突然迸发了无穷的力量,加速跑完了那剩下的一圈。
“下次还迟到吗?”教官问。
他立正站好,大声说:“保证没有下次。”
“归队吧。”
在没有见到叶十年的两天里,于小舟已经把网上所有能搜索到有关她的相关资料都看了个底朝天。等他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多无聊时,他又在教室门口碰见了叶十年。
“老师好。”他在门边立正站好,微笑着让叶十年先进去。
叶十年被他这像哨兵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也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笑着说:“于小舟,你好。”
于小舟挑了挑眉,心想她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那堂课,于小舟没有再坐到后排,而是坐在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整节课,除了低头记记笔记,他就是抬着头,追随着叶十年的身影,认真地听她讲课,给她回应。
过去,于小舟最讨厌语文课了,他也对父母书架上摆着的那些文学作品丝毫不感兴趣,他的世界不在那个小小的书房,而在更广阔的天地。他一放学就和同学去踢球,踢到天黑才回家。后来他又迷上了吉他,他不喜欢在乐房里弹奏,而是喜欢去足球场上,那时他青春萌动,也会忍不住对着操场上跑步的女生一展歌喉。《基督山伯爵》是他出国那年爷爷送给他的书,让他到国外无聊的时候看看,别整天想着出去瞎玩,他断断续续地看了一年,才看完的那套书。
可是叶十年上课,他就很喜欢,一种天然的亲近,他想或许这就是中国叙事里常说的“缘”。
年轻的十年还不太习惯课堂上于小舟这样炙热的目光,所以每次不经意间和他目光刚一接触,她就会装作不经意地避开,但却总能从余光中看见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饶是如十年这样的人,也不能忽视这样一张好看的脸蛋。所以她尽量不去看他,有时候提问,明明他的手举得老高,她也会抽其他学生来回答。可她越是这样,于小舟就越是作对一般的在她眼前晃,而且在她的课堂上表现得越来越积极。
十年倒也不是什么觉得于小舟喜欢她,她只是怕自己会喜欢上他。和孟子昂那失败的恋情结束之后,她就决定拔情绝爱了,毕竟像她这样家庭的小孩,又有多少家长愿意接受呢。
或许有时候她想得也不是这么绝对,但她觉得至少得等她博士毕业,站稳脚跟,才能去追求爱情。
第三次课后,于小舟建议大家建一个课程微信群,这样方便有不懂的问题可以和老师请教。其他同学其实对这个课程并不是很上心,他们的重点放在了体能和表演课上,但对于小舟的提议,他们也不拒绝,万一真有哪天碰到对人物把握不住的时候,请教一下老师倒也是条捷径。
于小舟就是这个时候趁机加上的十年的微信。
“老师,我加您,然后把您拉到群里。”
十年从包里掏出手机,那是她读博那年,谢保德瞒着她买的苹果旧款。他说十年的手机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但转头就拿着她的旧手机去用了。那时,其实他们的日子也在慢慢好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病,可能也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老师,您喜欢《基督山伯爵》吗?”
十年打开了微信的二维码,递给了于小舟,这才说道:“嗯。”
“有时间我想和您讨论讨论,您不会嫌弃我理解得很粗浅吧?”
十年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她有些紧张地拿回自己的手机,通过了他发来的好友验证,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会,欢迎探讨。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没什么什么对与错。”
“老师,可是我语文很不好,经常不及格,阅读理解更是一塌糊涂。而且我在加拿大呆了挺多年,中文真的不太好。以后有不明白的地方,可能会多多打扰老师,还望您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你随时可以给我发消息。”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上课很认真,也很聪明。阅读理解做得一塌糊涂没有关系,那是出题者的意图,未必是作者本人的。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艾柯的《诠释与过度诠释》。”
“可是老师的阅读理解应该做得很好吧?”
十年的脸又红得发烫了,她的阅读理解的确做得很好,基本上都能拿到满分,而且不仅是语文阅读,英语阅读她也很厉害,当时考研,她的阅读就拿了满分。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于小舟的话,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她一看是谨华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忙抱歉地和于小舟说:“不好意思,我们下次再聊。”说罢就走出教室接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