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在回镇上的中巴上睡了一觉,村里的道路这几年变成了水泥路,很多人家也买了车,连谢保德也买了一辆电动小三轮。不过独自回家的十年,还是只能坐上那蹦蹦哒哒的三蹦子。她看着道路两旁还没有开始蓄水的稻田,一小块一小块地延伸到山脚下,而山脚下,就是她的家。
她回到家的时候,谢保德不在家里,不知道去哪了。她特意没有告诉他自己回来的事,免得他着急忙活。十年一进家门,把书包往堂屋的沙发上一放,就拿起笤帚开始打扫。打扫完地上的卫生,她又把谢保德攒在桶里的衣服拿到村口的小水渠去洗,正好碰见也在洗衣服的汪婶。
“十年,你怎么回来了?刚我从地里回来还看见你舅在那撒菜秧呢。”
十年皱了眉,她一直提醒谢保德先好好休养,不要急着下地干活,他也一直嘴上说得好好的,要不是她突然回来,还真不知道。
“婶婶好,我回来陪我舅去复查,没提前告诉他。”
“你这孩子,大老远地跑回来就为这事。明天我们家那口子刚好要去市里拉货,八点走,你们坐他的车上去。晚上和你舅说一声,明早别急着出门。”
“谢谢婶婶。”
王婶看着十年在那洗衣服,又忍不住叹道:“早就劝你舅再娶一个,也好照顾照顾家里,他说怕拖累其他人。不过,还好你们两姐妹有出息。十年,你谈朋友了吗?”
十年笑着摇摇头,她虽然觉得有些被冒犯,但还是耐着性子听王婶唠叨,她知道她不是坏人,只是每个人关心在意的点不太一样。
“别担心哈,等你博士毕业回来工作,婶给你介绍一个。不过你这学历太高了,婶也不认识配得上你的人。”
“没关系的,谢谢婶的好意。”十年看着汪婶还有一大堆衣服,就和她说,“婶,您帮我看着衣服,我去地里找我舅。”
“好的。”
十年到地里的时候,谢保德已经撒完了菜秧,正收拾工具准备往回走。他一见十年,先是喜又是惊,笨嘴笨舌地解释道:“这活不累,没事的。”
“舅,头有没有不舒服?”
“没事,真没事。你怎么突然回来也不说一声?”
“陈老师临时有份资料要到桂城图书馆取。”
“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后天吧,明天陪你去医院复查。”
“没事的,复查我能自己去。”
十年拿着工具,陪着谢保德回了家。谢保德一到家,就发现桶里的衣服没了,他忙说:“你把我衣服洗了?不用你洗,你放着我自己会洗的。”
“您先好好休息,我去把衣服洗了,等会回来煮菜。”
“你都瘦了,我去捉只鸡,给你炖汤补补。”
“舅,你别忙活了,我回来的时候买了些菜,等会我来做。”
“不不不,鸡肯定得杀的。”说完也不管十年的阻拦,到后院的田里抓鸡去了。
十年走到小水渠,汪婶已经快洗完了,见到十年来,她拧好最后一件衣服,笑着对十年说:“你回来啦,那你慢慢洗,我先回家了。”说罢,她提起洗好的衣服往家里走去。
“谢谢婶。”
“小事情,不用谢。”
那个小水渠,就只剩下十年一个人,她起初还在担忧谢保德的身体,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劝他今年不要再种罗汉果,那活又重又累的。她一边搓衣服一边想,想着想着思绪就有些飞了,甚至哼起了歌,哼完才发现,这是今天在于小舟朋友圈分享里见过的歌。
歌里唱得真好。
“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她又想起了那张青春的脸庞,那总是含着笑意望向她的动人眼睛,她觉得自己贫瘠的生命里好似多了丝盎然的绿意。
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心思过于活络了,也过于天马行空。
还有一堆衣服没洗,她继续低头搓衣服,搓着搓着又不自觉地哼起了那首歌。
十年抬头看着远处那绵延不绝的山脉。南方的山很秀美,下雨的时候更是如山水画一般的美,但也是这些秀美的山,成了很多人一辈子也跨不去的樊笼。十年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头脑走出这片大山,用她的头脑在一贫如洗的生命里种出金黄的水稻。
十年终于洗好了衣服,谢保德也杀好了鸡,准备下锅。十年忙把衣服晾好,就把谢保德从灶火旁赶到了堂屋,让他先坐着休息会。吃饭的时候,十年开门见山地说:“舅,今年别种罗汉果了吧,好好休息一年。”
“那不行,不种果,怎么还陈老师的钱?你去美国交流的时候,也是他也资助了你,我们不能总欠他。”
“舅,这些钱我以后会还上的。”
“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今年我不种这么多罗汉果了,种一半的百香果,百香果不用授粉点花,没那么累。”
十年咬着下嘴唇,咬到血色都没了,谢保德夹了一个鸡腿给她,说:“没事的十年,你不用担心,我还能干得动。”
“那您保证不逞强,有不舒服不硬撑。”
“行,我保证。”
晚上,十年正准备睡觉,突然收到于小舟的微信。她屋子里信号不好,就走出到堂屋,谢保德也还没有睡,正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着旧报纸。
“舅,你还没睡呢。”
“再看会。你怎么还没睡?找什么东西?”
“没,房间里没信号,我收个信息。”
“嗯,你到天井那里去,那里信号好。”
走到天井边,于小舟的信息终于跳了出来,却是他一个小时前发的信息了:“叶老师,你最喜欢《基督山伯爵》里哪个人物?”
十年回复道:“我喜欢男主。”在她那惨淡的人生中,她多么希望也有这么一个人,给她留下这么一大笔遗产,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十年等了一会,没有收到于小舟的回复,她就回了房。
她不知道,因为等不到她的回复,于小舟枕着《基督山伯爵》上册睡着了。
他在下了晚课后翻出这本书,想从书里找出和叶十年说话由头的时候,刘迪斐还笑他:“我以为你就说说而已呢,原来真看这本书啊。”他翻了好久的书,又想了好久,最后他只问出了一个蠢笨的问题。
小舟是第二天跑完早操才有时间看手机,这才看见十年的回复。和他想的不一样,他以为会是某个女性角色,或者哪个毫不起眼的人物。
不过他回复道:“我也喜欢男主。”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这是南方特有的天气。十年记得小时候一下雨,那雨水就会从陈年的瓦片缝里滴下来,这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旧宅,一直也没钱修缮。可南方雨水真多,一年365天有200天在下雨,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那才是难熬。这种情况直到初三那年才有所好转。那年,谢保德种的罗汉果大丰收,而且果实饱满,卖了好价钱,他们有了些余钱,这才把房子重新修了。如今,又过去许多年了。
近几年,村里很多家都盖上了楼房,但谢保德家还是那木石混搭的结构。不过谢保德并不羡慕,别人有新楼房,但他家有博士。楼房总有一天能修起来,但博士不是人人都能读到的。
下了雨,信号变得更差了,不过十年也没有去看手机。等到了市区,她才看见于小舟回复过来的信息。她笑了笑,没有再回他,而是找到了那天加上的市里图书馆馆员微信,和对方又确认了一遍查资料的时间。
复查的结果还不错,医生说三个月后再来复查。离开医院的时候,谢保德看着医院宣传栏上的孟德铸,忍不住夸道:“孟院长人真的很好,每次来查房都很有耐心,而且知道咱们家的情况,还说要帮我申请减免一些费用。不过医院核算要些时间,到时候钱到账了,你就拿去还给陈老师。陈老师也是个好人。十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咱们也要学会感恩。对了,我之前下河捕了鱼,都烘干了,你到时候拿去带给陈老师。”
“嗯,好。”十年也看着宣传栏上的孟德铸,那张精心修过的照片,她隐约看见了几分孟子昂的神色。她的眼睛忽然又热了,不过很快那丝心酸就散了。
十年送舅舅坐上了汪叔的车,自己去了图书馆。事情办得很顺利,十年拿着复印件回了家,谢保德骑了电动三轮车来接她。
那天晚霞很漂亮,十年坐在那个小小的车斗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分享到了朋友圈。小舟看见这条朋友圈的时候愣了,这一看就不是平城的风景,所以她去哪了?
小舟点了赞,评论道“很美”,他并没有期待十年回复,他只是想告诉她,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她的每一个动态。
回到学校,十年把舅舅交代的东西送给了陈老师。
“你舅舅已经能下河捕鱼了,看来恢复得还不错。替我谢谢他,等你博士毕业典礼,替我邀请他来北京,我得和他好好喝上一杯。”
“谢谢老师。”
“上课那边还适应吗?”
“挺好的,大家都很关照我。”
“你投的那篇论文,胡老师和我说了,他说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到时候给了修改意见,你好好改改,不过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发出来。还有毕业论文也抓点紧,争取三年毕业。”
“好的,老师。”
“行,等会你程师姐和王师兄过来,说去家里吃饭,你也一起去吧。等会让刘姨拿你舅舅这鱼炒一盘黄豆,唉,可惜不能喝酒了。”
吃了饭回到宿舍,舍友严漾漾刚打完球回来,头发上还湿漉漉挂着汗珠。
“十年,你终于回来了。啊,想死我了!”
她作势要来抱十年,十年伸手挡住了她,笑道:“有事说事。”
“你不在这几天,我奋笔疾书啊,终于把那篇论文写完了,你有空吗?帮我看看吧。求求你了,救救孩子!”
十年坐到座位上,打开了电脑,接着说:“你发给我吧。你赶紧去洗洗,这一身汗,等会别着凉了。”
“爱你爱你爱你,你就是我的神女!”
读博之后,十年就搬来这个双人宿舍,和严漾漾成了舍友。严漾漾是从外校考来的博士,和十年一样,研究女性主义。不过和执着于理论研究的十年不同,严漾漾的兴趣在于大众文化中女性形象的研究,她这篇论文就是有关影视作品中的“杀母”现象,而在早前,孙隆基老师对美国大众文化中的“杀母”现象进行过分析。
在严漾漾洗澡的时候,十年粗粗过了一遍她的论文,在中美两国文化背景的差异下,大众文化里所呈现出的“杀母”现象背景也有很大差异。一篇一万多字论文的篇幅,显然过于拥挤了,十年发现漾漾写得也很局促,没有施展开。不过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想法,漾漾听完她的话,深以为然,她在写的时候就觉得有些束手束脚。不过两人讨论之后,觉得也没有必要完全否定,试着换个切入视角来论述也能行得通。
讨论结束,十年也去洗了个澡,洗掉了一身的疲累,回到床上拿起手机,才看到于小舟给她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叶老师,你在忙吗?”接着是好几个表情包。大概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他有许久没说话,然后给她发了一个视频。
十年把声音关掉,点开了那个视频,视频里是挤在宿舍里的一堆男男女女,于小舟和方铠一人一把吉他,其他人拍着手打节拍,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十年知道那是一个热闹的场面,他们唱着歌,也在嬉笑着。
弹琴唱歌聊天,是于小舟他们的业余消遣。每周有一天晚上没有晚课,他们就会一群人挤在一个宿舍里,他和方铠一人一把吉他,大家要唱什么他们俩就弹什么。方铠不算完全的素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进入演艺圈打拼,只是一直没什么片约,如今已快二十六了。这群人里,大概因为有着共同的音乐爱好,小舟和他最为投缘。
视频是其他人拍了发到群里的,于小舟不知道和十年说什么,就转发给她了。
十年看了好几次,还是爬下床去拿了耳机,她靠墙坐在床上,点开了那个视频,原来他们在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人声鼎沸的场合,十年还是听到了于小舟的声音,他唱得那么清亮又自在,弹着吉他的他,变得更加生动活泼。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还是给于小舟回了消息:“唱得很好。”关于聊天,她真的有些不擅长。
于小舟没有回她消息,那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虽然叶十年没有回复他让他有些难过,但一天的功课实在太累,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十年点开了朋友圈,一眼就看见于小舟但自弹自唱的视频,他唱的的是海龟先生的《男孩别哭》,十年在朋友圈里分享过这首歌,那真是她为数不多显露自己情感的朋友圈。
于小舟在众人散去后,让方铠单独给他录的视频,他本来想直接发给十年,但又觉得这样过于热烈了,所以聪明的他截取了一小段副歌发到了朋友圈。
静静地听
有个声音在说爱你
闭上眼
跟随她
跟随她
就像跟着希望
发完之后,他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那个视频,十年点开反复观看了无数遍。少年穿着白t恤,弹着吉他,温柔的声音唱着她喜欢的歌。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看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还有他眼神里的投入的深情,她觉得这种心动并不可耻。
哪怕一切只是巧合,只是他偶然唱起这首歌,对于她来说,也已经足够。她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点赞键,点了又取消。
她关掉手机,开始去想罗兰·巴尔特,想福柯,想波伏瓦,想着想到了于小舟那张脸。她低声哀嚎,漾漾还没睡着,听见她的低吟,忙担忧地问:“十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好意思漾漾,吵着你了。”
“你没不舒服吧?”
“没事。”
“那早点睡哦。”
“谢谢漾漾,晚安。”
“晚安。”
还好路途奔波,十年很快就睡着了,幸好没有梦见小舟,却梦见了孟子昂。
和她不一样,小舟梦见了她,梦见和她成了同学,他偷看她的试卷。一觉醒来,小舟连忙打开手机,忍不住漾出笑意。但朋友圈没有收到十年的点赞,他自然也有些失落,他给十年发了个“早安”就放下了手机,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开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