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高中的时候，宿娟就觉察到自己的儿子有点不一样，做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孟子昂哪怕不是恋爱，也是有了喜欢的女生。但母亲告诉她，孟子昂的成绩没有受到影响，就不要打草惊蛇。
    她还记得，那时母亲和她说：“年少的爱情，是经不起多少风吹草动的，或许根本就不会太长久。”她听了进去，也按着母亲说的来做，但实际上，她只是没有料到，他喜欢的人会是叶十年。
    如果她早知道，她一定不顾母亲的阻拦，早早掐断这段姻缘，那样事情也不会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记得高考结束那年，她带着儿子去欧洲旅游，他买了许多一看就是小女生喜欢的工艺品，那时她就旁敲侧击地问儿子：“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孟子昂没说话，但丝毫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已经高考结束，她也无所谓了，儿子不爱和她分享心事，她也接受。
    只是那时候，她怎么也料不到那人会是叶十年。
    如今她想起来都后悔，她从来没去给孟子昂开过家长会。
    大三那年，还是五月的时候孟子昂就告诉她暑假不回家，要留在学校跟着老师做项目，她信以为真，给他转了一笔钱，还安慰他不要因为前段时间去卡耐基梅隆交流的事情黄了而难过，好好把握马上开始选拔的哈佛交流。
    挂了电话，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的儿子怎么会拿不到交流名额？
    她推掉了约好的牌局，打开了学校网站，搜索到了交流的报名人员公示，却怎么也找不到孟子昂的名字，她这才意识到，她的儿子在撒谎。
    她没有急着去质问，而是先打了电话给孟子昂高中的班主任，问他当年是不是有交好的女同学。班主任对孟子昂这个学生，那可真是疼爱有加，当年顶着巨大的压力，就是没把孟子昂对叶十年那点小情愫告诉家长。但如今，他们都已经上了大学，而且考了同一所学校，也成了情侣，他就对这些事如数家珍了。
    “你说叶十年啊，这个小姑娘，也是很优秀的，和子昂考了同一所学校。他们现在好像还在一起吧？”
    宿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确认了一遍：“你说谁？”
    “叶十年呀。”
    叶十年，这个名字实在太特别了，宿娟怎么会忘。
    怎么会是她，是谁都好，怎么会是叶十年。
    她给孟德铸打了电话，他可能在做手术，一直没有接。她坐不住了，直接冲去了医院，刚好撞上手术结束回到办公室的孟德铸。
    宿娟不喜欢医院的气味，结婚前还偶尔来医院看孟德铸，给他送饭送水果，结婚后就再也没来医院瞧过他了。
    孟德铸回到办公室看见安坐在沙发上的宿娟，忍不住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们得赶紧去一趟子昂学校。”
    “子昂怎么了？”
    “你知道他和谁谈恋爱吗？”
    “谁？”
    “叶十年。”
    两人目光交汇，孟德铸闪过一丝慌乱，“叶十年？”
    “对。叶涛和谢春莲的女儿。”
    谢春莲三个字，她说得特别重，边说边打量着孟德铸的表情。
    孟德铸小心地看了眼宿娟，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
    当年他作为培养对象，被派去了临县人民医院挂职副院长，分管叶涛他们科室。住在一个大院里，他和谢春莲打过几次照面，每次她都笑着和他打招呼，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他承认，自己的确心猿意马过，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那次宿娟从市里来看他，正好碰见了谢春莲，他那游离的目光被敏锐的宿娟捕捉到了。
    那时候，宿娟就已经找了她爸，让他赶紧把孟德铸调回市里，只是调令还没到，赵丹丹先行动了。
    “孟德铸，你说话啊？想起谢春莲了吗？心疼了？你们还真是两父子啊，喜欢上两母女。”
    孟德铸猛地抬头看了眼宿娟，压抑着怒火说：“我和谢春莲是清清白白的。”
    宿娟咄咄逼人：“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心？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谁知道会怎样？”
    “她都已经死了。”
    “可她的女儿没死，现在和你的儿子在一起！你忘了当年我爸怎么帮你压下来的这件事吗？不然你的档案里永远留下个污点，你现在还能好好当这个院长？”
    孟德铸无可辩驳。
    当年，赵丹丹的举报信先投给了孟德铸，他当时就找过叶涛，提醒他注意私生活，仅此而已。孟德铸没有把这桩作风事情放在心上，谁知道赵丹丹会做出那个鱼死网破的决定，还搭上了无辜的谢春莲。
    三条人命，闹得那么大，宿娟第一时间从市里赶来。
    她还在门外就闻到一股烟味，进了屋就见孟德铸连灯都没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许是听见她的开门声，他缓缓转过头看她，但什么话都没说又继续低头吸烟了。
    宿娟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开口道：“先别忙着哭丧，把自己的事先处理干净。”
    孟德铸吸了一口烟，这才哑着嗓子说：“能有什么事？”
    “你作为分管副院长，底下的人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还能全身而退？”她是闻不惯烟味的，孟德铸和她在一起后，就被她强制戒了烟。她强忍着那股味道，握住他的手，这才发现孟德铸在抖。
    宿娟知道，这时候她不能急、不能生气，她舍不得孟德铸。
    “别怕，我带你回家，我爸会有办法的，我们回市里去。”
    孟德铸抱住她，宿娟知道，这一次她又赢了。
    宿娟开车载着孟德铸回了家，一进家门就急得扑进母亲怀里哭道：“妈，这事会不会影响到德铸啊？”从小，她就是家里备受疼爱的小女儿，就连最困难那十多年，尚且年幼的她也被家里保护得很好，没吃过什么苦。
    母亲安慰她：“没事没事，天塌下来有你爸呢。”
    她忙泪眼汪汪地又扑去父亲怀里，娇声说：“爸，我早都说了，不要让德铸去县里，您又不听。让我一个人带着子昂在市里就算了，您看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他该怎么办？难道不去县里，您就没办法让他当院长了吗？”
    老父亲任由着小女儿撒娇，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你先跟妈妈去看会电视，我和德铸先聊聊。”
    “爸，您可一定得想办法，德铸可不能有事，一点事都不能有。”
    母亲挽过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吧，你爸爸肯定不会让德铸有事的。而且，这是凶杀案，本来也怪不得德铸头上。”
    宿娟看着妈妈，撇着嘴说：“不行，妈妈，一点儿也不能和德铸沾边，这会影响他的仕途的。”
    宿国民道：“乖女儿，放心吧。”
    书房里只留下威严的宿国民和失魂落魄的孟德铸。
    孟德铸本硕都在华东医学院，毕业后回来了桂市人民医院，业务上是过硬的。宿娟是隔壁师范的学生，只在老乡会上见了孟德铸一眼，就喜欢上了，还告诉全家人，非孟德铸不嫁。
    做了宿家的女婿，孟德铸的人生开始走上了一种既定的轨道，渐渐也离他一开始只想专心技术的初心越来越远。他被安排去县里医院挂职副院长，丰富自己的履历。
    “赵丹丹写了举报信给我的，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么大。”
    “什么举报信？”
    “赵丹丹和我举报叶涛乱搞男女关系。”
    “信在哪？”
    “在我办公室抽屉。”
    “烧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烧了？”
    “对，你现在就去。”
    “他们好像还有一个女儿，还很小。”孟德铸小心翼翼地打量岳父。
    “你不要打听，她自然有自己的亲人负责。你别忘记，你还有老婆和儿子。娟娟说得不错，这个事闹得这么大，你是分管的院长，哪怕不是你的错，也会成为你仕途上的污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我来处理。”
    经过了无数次调查，每当问起是否听闻叶涛和赵丹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时，孟德铸都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听说。人们还传言赵丹丹在行凶前留了遗书，不过最后也没个定论。
    没多久，他就离开了那家医院，回去了市里，接着去读博，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就忘记他去县里挂职副院长时发生过恶性事件了。
    “年轻人谈个恋爱，没什么吧？”孟德铸回过神来，递给妻子一张纸巾。
    “孟德铸！没什么？这件事要是被人旧事重提，闹出舆论，你这个院长就到头了，我爸也得跟着遭殃。”宿娟缓了口气，接着说，“孟子昂根本没有报名国外的交流，他骗了我们。”
    她没说的是，只要一提起叶十年，她就会想起谢春莲。
    宿娟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拿中了孟德铸的命脉，让儿子出国深造，是他和宿娟共同的心愿。
    他皱眉，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几分：“什么？”
    “我看了公示的名单，他连名都没报。”
    孟德铸变了脸色，“我马上安排好工作，马上去一趟平城。”
    宿娟站起身来，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淡淡说道：“行，那我先走了，你尽快。”
    “宿娟。”孟德铸叫住走到门边的妻子。
    宿娟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如果子昂出国，他也不能和叶十年谈恋爱吗？”
    “不能，我不能让叶涛和谢春莲的阴影一辈子笼罩在我们家。”她说得斩钉截铁。
    孟德铸不再说话，看着妻子离开他的视线，他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靠在沙发上，想起了叶涛，想起了他的妻子谢春莲，还有赵丹丹，还有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无辜孩子叶十年。
    前几年，他有离开医院的机会，到卫健局，再一步步按着老丈人的规划好的路线往上。但他拒绝了，那是他第一次对着老丈人说“不”。老人严厉的目光一扫过来，他低下头说：“我还是想做业务。”
    想到这，他给孟子昂打了个电话，说起他们要去找他的事。
    接到父亲电话的孟子昂刚上完课，正准备去找十年吃饭，听到父亲这样说，他显然有些做贼心虚，“您工作不忙吗？怎么有时间过来？”
    “你做了什么，心知肚明。”
    “可是爸，我真的不想出国，我妈为什么非让我出去。”
    “那你就撒谎？”
    他无奈地说：“可是爸，你知道我妈那个人。”
    “对，你也知道你妈那个人，你还敢撒谎。”
    “那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先把工作安排好。对了，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你们不是早知道了吗？”
    “叶十年？”
    “爸，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到时候带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孟子昂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高兴，趁机把十年介绍给爸妈，或许大学一毕业就能结婚了。
    在一起三年，好几次他想带十年回家，或者去十年家，但都被十年拒绝。十年每次都有许多的借口，但他知道她是害怕。
    他忐忑却也有些高兴地把这事告诉十年，十年却有些不安，“你爸妈会不会，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呀，你这么优秀，你这么好，他们没理由不喜欢你。而且，我这么爱你，我可是非你不娶的。”
    十年担忧地看着他，像从前无数次拒绝他那样，开口说：“还是先别见面吧。”
    “那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他低头亲了她的额头，“再有一年我们就毕业了，我们不能一辈子这样吧？”
    在孟子昂的软磨硬泡之下，又是子昂父母主动提起的，十年不得不答应。
    她想起小时候见过孟德铸一面，她爸妈的事情那么轰动，他会不会也还记得“叶十年”这个人？
    和孟子昂在一起三年了，她知道他从其他人口中早已听说过她父母的死因，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再把那段过往重复一遍。
    她父母因何而死，重要吗？
    来到平城，她再也不担心有人知道她那段不堪又悲哀的过去，加上孟子昂的陪伴，她过得轻松又愉快。只是每当她回到桂城，她就开始担心，虽然已经过去了近十年，可她觉得人们还在讨论这件事，也在讨论她。
    她害怕带孟子昂回家，更害怕去孟子昂的家，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还未长出丰满羽翼的她，除了逃避就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了。
    她努力从桂城考到了平城，在校期间，她年年拿奖学金，每一位科任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她勤工俭学，她在外兼职，她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极致。
    虽然很累，但她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她想，终有一天，她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强大到不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强大到可以坦然地和孟子昂并肩而立。
    从大二开学，子昂就去到一个学长开的小公司打工，靠着那颗聪明的头脑和写出的代码，挣个三瓜俩枣，两人就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小单间，搬出来住了。
    那天晚上，十年做噩梦了，梦见赵丹丹满身是血的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一团肉球，十年仔细一看，居然是个胎儿。
    她定睛一看，赵丹丹的肚子划拉了一个大口子。
    赵丹丹手握着血糊糊的胎儿一步步走近十年，阴笑着说：“十年，这是你的弟弟，你抱抱他。”
    十年从梦中惊醒，孟子昂迷糊地睁开眼，见她浑身冷汗，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
    十年颤巍巍地说：“我，我不想见你爸妈。”
    孟子昂皱了眉，“不是都说好了吗？难道一辈子不见面？”
    十年垂眸，好半天才说：“我去洗把脸。”
    等她洗完脸回到房间，孟子昂已经睡了过去。
    子昂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十年眼底一片青黑，似乎一整夜都没有睡。
    他心里涌起一阵愧疚，可昨天他实在太累了。
    他把十年抱到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我妈又不吃人，而且有我在呢。”十年没说话，他又亲了她一口，“我今天还得去学长的公司，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下了课我想去买身衣服。”
    “要不等明天我再陪你去？”
    “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那等会我转钱给你。”
    十年垂眸，轻声道：“不用，我还有钱。”
    孟子昂站起身，没再说话。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钱的事情上起争执，他早已经习惯了十年的这种固执，不想再和她争吵。
    十年洗漱完，孟子昂已经先去上课了，她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沓钱，还有孟子昂留下的字条。
    “宝宝，对不起。”
    十年把那沓钱放进了柜子里，给孟子昂发了一条信息：“你明天有时间吗？”
    收到十年信息的时候，孟子昂刚到教室门口，他笑了笑，回复到：“明天我们一起去逛街。”
    后来十年总想，这场恋爱她谈得幼稚，她只顾着自己的自尊，很少去替孟子昂考虑。
    她那时活得太紧绷了，太急于证明自己，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太在意自己是否与他相配，以至于常常忽视了他的感受，也忽视了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