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行尸走肉般地去菜市买了菜，回到了她和子昂租住的那个小屋，子昂还在学长的项目上加班。
    菜洗到一半，十年就把水关了，觉得还是应该先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把衣柜里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也顾不上整理，一股脑地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那些孟子昂送她的礼物那些书，她想了想，都没有拿。
    十年收拾到一半，就在地板上呆坐了好一会，脑子里木木的，全是子昂的脸。
    他说：“叶十年，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叶十年，你现在不答应我也没关系，我等你。”
    他说：“为什么你不带我去见你的家人？”
    他笑起来像桂城夏天雨后的阳光，明媚地萦绕在十年心头。
    十年抹了抹脸，没有眼泪，她强撑着精神把行李收拾好，又继续洗菜，接着把屋子又打扫了一遍，看了看时间，孟子昂应该正准备下班，她这才开始做菜。
    她做了子昂最喜欢吃的仔姜炒鸭，又炖了一盅冬瓜排骨汤，炒了个蒜蓉空心菜。子昂回到家的时候，米饭刚刚蒸好，他闻着饭菜的香味走到了厨房，从身后抱住正在盛饭的十年，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今晚吃这么丰盛。”说罢就放开了她，想拿过她手里的饭勺和碗，“我来盛吧。”
    十年轻拍开他的手，低声道：“你先去洗手。”
    “那等会吃完我收拾。”
    子昂面对一桌的好菜，顿感心情舒畅，一天的辛劳似乎都散退了，连同几日前和父母那顿饭局的不快，也消失殆尽。
    子昂也不是不想出国，作为一个优等生，出国似乎是一条早就铺好的路。而且，看着卡耐基梅隆和哈佛的交流通知，是谁都会心动的。但是一想到要把十年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不放心。把她一起带出国，他手头的钱又不够。
    虽然可以找个借口向父母要，或者直接干脆把十年带回家，但实际上不只是十年抗拒，连他也对父母能否接受十年不是很有信心。
    他是了解他的妈妈的，所以他想先瞒着，瞒到他们毕业，或许生米煮成熟饭再带十年回家，让他妈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但这也不过是他走投无路的想法，更多时候他还是希望等他们俩都找到一份好工作，这样或许十年就会松口了，而他爸妈应该也拒绝不了这么优秀的儿媳。
    谁能料到，他那养尊处优的母亲居然变得聪明，把他谎言撕破，还亲口说出十年配不上他们家这样的话。他愤怒、痛苦也觉得难为情，他心爱的女人竟被敬爱的母亲说得如此不堪。
    上高中的时候，他听人说起过十年父母因何而死，他没听完就开口喝住了那些人，让他们不要在背后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和十年在一起后，十年没有详说过父母的死因，他自然也不愿意去提起，他不想去揭开她的伤疤。
    他爱她，爱到有时候他都觉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爱她。可他也时常庆幸，幸好她也爱他，不然他这一颗心该如何安放。
    这几天，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算他爸妈永远都不会接受十年也没有关系，他永远坚定地选择她！大不了这辈子都不回桂城了，凭他的能力就算在平城也能立足。
    而十年的舅舅和表妹，大不了就一起接来平城，他肯定能养活。
    年轻的他觉得自己下定决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吃完饭，十年和他一起收拾碗筷，他这才看出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天回到家，他小心翼翼地问过十年，是不是听见了他和父母的对话，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没关系的。”
    他当时就心里暗道不妙。
    如果她没听见，怎么会说“没关系”。可如果她听见了，又怎会“没关系”。
    这几天，他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情绪，比以往都变得更加勤快和贴心，想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她好像也恢复了平静。
    只是今天，她又有些不对劲。
    他到厨房洗碗，十年也一直站在他身边，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他也有些心烦意乱。
    “十年，你到外边等我吧，我一会就洗好了。”
    十年却从身后抱住了他，透过那薄薄的t恤，他感到一片湿润。
    “怎么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却被她紧紧地抱着，没法转身。
    “想抱抱你。”十年压抑着哭声。
    “等我把这些碗洗完，随便你怎么抱，好不好？”
    十年放开了他，他刚回头，就只看见她的背影了。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但还是耐着性子认真地把碗洗干净，他知道十年喜欢干净。
    等他洗完碗回到房间，十年的行李箱就摆在床边，他的心突然悬到了嗓子眼。他没说话，去衣柜里拿衣服想洗个澡，发现衣柜里只空空荡荡地挂着几件他的衣服。
    悬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了原处，“啪嗒”碎了一地，扎得他胸口疼。
    十年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哽咽着说：“子昂，我们分手吧。”
    子昂有些愤怒，他为了她放弃了出国，也打算为了她抛弃自己的父母，她却能说出“分手”的话。但他看着衣柜里他的空荡荡地挂在那，孤孤单单的，他的怒火又消了，随即涌起一阵无限的悲哀。
    “为什么？”他没有回头，只是关上了衣柜的门。
    “那天，我听见了你妈妈说的话。”
    子昂回身看着十年的背影，他挪动着僵硬的身子，走到十年身前，坐到她的脚边，把下巴搁到她的膝盖上，抬头望着的她那张布满泪水的泪，想起了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他在校门口碰见十年，见她眼睛红肿，他担心她出事，就追了过去。
    那时候，年幼的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哭得昏天黑地的她。
    而如今的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一哭，他的心就乱了。
    “可我不是那样想的，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他恨不得剖开他的一颗心让她看看，看看他究竟有多爱她。
    “子昂，我没有办法装作没听见，也没有办法‘没关系’，我做不到。”
    他起身坐到十年旁边，握住她的手，哭着说：“十年，我都想好了，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能自己挣钱，大不了我这辈子都不回桂城了。”
    “子昂，你没有告诉过我，你本来打算出国的。”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见过我爸。”话一出口，孟子昂瞬间就后悔了，他忙抓过十年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是不是我妈找过你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早都不想去了。为什么要出去？在国内也挺好的。而且，我读完本科出去，也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根本没必要继续读下去。”
    “子昂，我不希望，不希望一辈子活在对你的亏欠之中。我也不想，我们的爱情不被你的父母祝福。”
    “所以我的感受就不重要吗？”
    十年不敢看他，但也没有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的泪水，一点点从她的指间流到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努力努力？”子昂把头埋进了她的手掌里，“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努力了，你却要丢下我。”
    为什么，十年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没做什么错事，爸爸妈妈全都死了？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考上顶尖学府，她男朋友的妈妈却还要说她配不上？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她，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可以让每一个人都快乐，可以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
    “子昂，不要再逼我了，不然除了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说完这话，连十年自己也吓了一跳。
    子昂抬起头来，震惊地连哭都忘记了，他看见十年那张满是泪水的脸，苍白得看不见血色，他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说：“那你就不怕我去死吗？”
    十年终于扭头看着他的眼，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显得更加晶莹漂亮。
    而她的脸也因为激动恢复了一点血色，泛起一阵病态的红晕。
    十年还在震惊当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想到了人都是会死的，要不然就一起死吧。
    她在心底咒骂自己这个恶毒的想法，她怎么能和她怨恨了十多年的赵丹丹一样呢。
    她不能死，子昂也不能死。
    但他们的确不能在一起了。
    十年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子昂看着那张脸，那张他魂牵梦绕的脸。他捧住那张脸，细细地吻掉她脸上的泪水。但哪里吻得干净，他的眼泪和她的眼泪，一起苦涩地涌进他的嘴里。
    他吻上她的唇，让她一起品尝这咸涩的泪，让她知道他们的痛苦，让她心软到不再提分开。
    可是刚吻到情深的时候，十年推开了他，他还想再吻上去，她却起身躲开了。
    “子昂，别这样。”
    他起身逼过来，温柔地捧起她的脸也不说话，看得她低下头，一滴泪滴到了地板上。
    “子昂，再痛苦的爱情也会归于平静，我们都会从心碎中痊愈的。”
    “我不要，我只要你。”
    “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的。”
    “那你呢？”
    十年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地更低了。
    “十年，我不要这些。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不爱我，只要你说，我就答应你分手。”
    “子昂，在一起需要同意，但分手，不需要。”
    “说，说你不爱我了。”
    “对不起，我说不出口。”
    “所以，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要分开？为什么？”
    “子昂，我没有办法忽视你爸妈对我的敌意。”
    “我说了我可以永远不回去桂城！”
    “可他们是你爸妈，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没有办法选择我的爸妈。”
    “或许他们会改变想法呢？”
    十年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会的，子昂，不会的。我永远忘不了你妈妈的目光，也忘不了她的眼泪，我也忘不了我的自尊被她踩在脚下践踏的痛苦。”
    子昂没再说话，他又吻上了十年，而她这次没再推开他。
    就让她，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身体，这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十年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子昂抓住了她的手，她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哈佛交流的报名表，我已经帮你填好发了邮箱。”
    一屋子的旖旎瞬间消散，好似连氧气都被抽空了，两人都有些喘不上气。
    子昂喘了好几大口气，哽咽着说：“好，叶十年，我会如你所愿的。你会后悔的！”
    其实十年刚走到门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她蹲在门口哭了大半个小时，那扇门始终没有开起。孟子昂也在房间里哭了好一会，打电话和他妈大吵了一架，最后告诉她：“我会出国，会变成你期待的那样，但是妈，我也可以告诉你，你只会拥有一个活在口口相传中的优秀儿子。我不会回国，而你和我爸，永远也没有办法移民。”
    宿娟接完儿子电话仿若晴天霹雳，但她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他永远是自己的儿子，他血液里流淌着她的基因。
    终有一天，等他慢慢遗忘叶十年，他就会原谅她的。
    孟子昂挂了电话，又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开始担心起十年今晚的住处。
    他忙换好衣服出门，那时十年刚走十分钟。
    子昂边下楼边给十年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他站在楼下，看着那一条又一条的岔路，还是决定上楼。
    他知道十年不会去死的，她放不下她的舅舅和表妹。
    他也知道，她不是傻子，她会找到住的地方。
    回到房间，他看着抽屉里那沓钞票，看着他送给她的那些礼物那些书，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他甚至开始怀疑，十年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如果爱，为什么要这样抛下他？
    十年搬回了宿舍，住到了一间混合宿舍，她本就不善交际，作为一个中途“闯入者”，她和室友们也只是点头之交。还好大家都在忙着保研、考研，她也每天忙着兼职挣钱，大家呆在宿舍的时间都不多，免去了不少交流。
    孟子昂拿到哈佛交流名额那天，十年被辅导员叫去了办公室。
    “十年，你最近憔悴了很多。”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和孟子昂的事，我也听说了。孟子昂的辅导员说，他准备去哈佛了。”
    十年轻声说：“老师，您放心，我没事的。”
    辅导员本来还想安慰十年，但她一看就是不愿打开心扉的，她就换了个话题，“马上就大四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找份工作吧。”
    “其实，好几个任课老师都联系过我，问我你为什么不打算读研，我们都觉得挺可惜的。”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低头道：“老师，我需要挣钱。”
    “十年，像读研的话，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有奖助学金。对于我们学文科的来说，学历有时候太重要了，你成绩又这么好，考研读博可能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谢谢老师，我再想想吧。”
    “行，也和家里商量商量吧。经济上的困难不要太担心，每个学校都有很多资助，绝不会让一个学生因家庭经济困难而失学。”
    “好的，谢谢老师。”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十年在宿舍门口碰到了孟子昂，他和夏言恒把一个大包裹搬到十年面前，夏言恒就知趣地走到一旁，留下他们两人。
    “我退租了，这些东西你忘记拿了，就给你送了过来。”
    孟子昂瘦了许多，刘海也长得快遮住了眼睛，十年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怕下一秒就会心软。
    她小声说：“这些是你的东西。”
    “我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孟子昂觉得十年也瘦了许多，感觉风一吹，她就会飞走。
    他也不敢多看她，两人就都盯着那个大纸箱。
    包裹里装着孟子昂送的那些礼物和书，那些他爱她的证据，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一阵泪意涌来，十年忙眨眨眼睛，这才说：“谢谢。听说你要去哈佛了，恭喜。”
    孟子昂扭头看着十年，自嘲地笑了笑，说：“如你所愿。”
    十年觉得再呆下去泪水就会止不住了，她忙说：“东西放这吧，我自己拿上去。”
    “太沉了，我帮你。”
    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十年忍着哭腔说：“我求你了，你快走吧。”
    孟子昂没搭理她的话，招来在不远处等着的夏言恒，两人一起把东西搬到了十年宿舍门口。
    夏言恒又知趣地先走了。
    十年打开宿舍门，孟子昂把箱子挪进了屋，顺势关了门，一把拉过十年，把她压在门上。
    十年看着他，低声磕巴地说：“孟子昂。”
    “叶十年，你知道你有多过分吗？”
    十年悲伤地看着子昂，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子昂无助地看着十年，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但她始终不说话。
    他低头吻了她一口，嘴唇的温热让十年有瞬间失神，但她还是回过神来想伸手推开他，可他却先泣不成声了。
    十年还想开口，他却自己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