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十年没有先回屋，而是去了屋后的田埂上给小舟打去了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传来小舟睡意朦胧的声音。
    “十年，你到家了。”
    “吵到你睡觉了？”
    “没，就眯了会。”说完，小舟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他今天一整天的戏，实在是累极了，在沙发上等着十年的电话，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但热恋中的人哪里顾得上睡觉，爱人的电话一打来，哪怕正是洗澡浑身都是泡沫的时候，也得马上把电话接起，聊到对方先把电话挂了才算结束。
    十年听着他疲倦的声音，说：“要不，你先睡，我们明天再聊？”
    “不行，一整天没和你说话了，很想很想你。”
    十年说：“不好意思，今天忙了一整天。”
    “怎么忙到这么晚？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十年把今天的事简单和小舟复述了一遍，包括和苏家伟一起吃饭送她回家这段，只是弱化了差点被叶有山围堵一事，还隐去了张小青对她砸水杯的事。
    听她说完，小舟说：“那明天去联系养老院，把入住的事办理好，再去医院把账给结了？”
    “嗯，明天舅舅送舅妈的骨灰回老家，那边可能也得花一笔钱。银行存折里的钱，一时半会可能也取不出来，还有叶有田那些丧葬补助，也到不了那么快……我手头的钱也不多了，可能得借借你的……”
    小舟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严肃地说：“那张卡我给你了，那就是你可以自由支配的，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十年低声说：“是借……”
    小舟本来还想争辩几句，最后只得无奈地说：“行，那就算借。”
    “谢谢。”
    小舟顿了顿，说：“不客气。”
    十年知道他可能有些郁闷，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宽慰他，早知道一开始就去问陈老师借钱了，这样也不用说这样的话给小舟添堵。再不行，今天苏家伟说需要钱的话就和他开口的时候她就该同意。
    可是如果事后被小舟知道，又免不了让他多想……
    十年又想到那套不能卖不能租的回迁房，叶有田他们倒真是为孙子考虑，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怎么就算不到自己的死呢。
    十年觉得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给叶家还债。受了十多年的苦还不算，临了又来这么一出。
    叶有田死了倒还算一了百了，可是张小青还活着啊，养老院每个月的开销对于她来说并不算一笔小数目……
    如果叶安出狱之后再缠上她……
    万一叶有山找来家里非得要她给个说法……
    她是占理，可占理的人不一定就能过得轻松自在。
    但不管怎么说，她不能因为这些旁的事而让小舟伤心难过，不是吗？
    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啊。
    她实在没有办法坦然地花于小舟的钱……
    见十年不说话，小舟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开始反思自己刚刚那句“不客气”是不是过于僵硬了，是不是伤害她了。
    真糟糕，他不是想让她伤心的，上天为证，他宁愿自己受千刀万剐，也不想她难过啊。
    “十年……”
    “小舟……”
    两人同时开口，也都笑了笑，小舟说：“你先说。”
    十年望着头顶的星空，坦诚道：“小舟，我太在意了，我怕别人说我是因为钱而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想其他人诽议我对你的爱。”
    “十年，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是，其他人怎么说都无所谓，我们自己知道就好。说得极端一些，你就算爱的是我的容貌、我的年轻、我的金钱，又如何呢？我心甘情愿、我甘之如饴。我还得感谢我的父母恰好给了我这一切，让我能被你爱上。我们的爱，不需要和他人证明。”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轻声说：“小舟，你像一个哲学家。”
    小舟说：“所以叶十年女士，非着名哲学家于小舟提醒你，有时间去想别人怎么看我们的爱情，不如把这些时间用来想我。对了，你是不是还没看我朋友圈？”
    十年愣了愣，她这几天是没空刷朋友圈。
    “我现在看。”
    十年点开小舟的头像，看见他最新的一条朋友圈，那是一张她的侧脸，虽然近似剪影，但仍能看出性别，加上那个文案。
    小舟在那头气呼呼地说：“好啦，我原谅你太忙了，还没时间看。”
    十年想了想，还是问：“是分组可见吗？”
    小舟气结，“你看了后就这个想法？”
    十年一脸疑惑地试探道：“那应该问，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可我们不就一起坐过一次公车吗？还是问，你这样公布恋情，公司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小舟无奈地闭上眼，往沙发上一躺，认命地说：“叶十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十年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爸妈看见了吗？”
    “嗯，我爸妈亲戚还有朋友都能看见。”
    十年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砰砰乱跳，没由来地觉得手心在冒冷汗。
    “十年，我不想遮遮掩掩的，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
    十年冷静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发朋友圈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秀恩爱的人，可是她也不能阻止小舟这样做。
    的确，两个人谈恋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从在一起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而且明明也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恋情或许会随着小舟的成名而人尽皆知。
    只是，还是会觉得紧张、会觉得害怕，那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搅得她不得安生。
    见她沉默，小舟又犯了愁，他太害怕失去她了，也就注定这场亲密关系中他得时常忍受委屈。
    不过他一早就做好了这种委曲求全的打算。
    “十年……你如果不喜欢的话……”
    “小舟，说实话，我说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但是我觉得很幸福。嗯，只要不影响你的工作就好。你们公司对恋情没有要求吗？”
    “这个倒没说，公司只说让我们守住道德和法律的底线。而且我一个小糊咖，娱乐圈还查无此人呢，狗仔也还盯不到我身上。再说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不谈恋爱才是奇闻逸事吧。”
    “那……你爸妈问了什么？”
    “老实说，我爸妈看见我的朋友圈之后立马就问了我。那天你从湖北回来，我本来是回到姑城了的，刚下飞机立马又飞回平城了，放了我爸妈的鸽子。当时也没和他们说原因，我妈看了朋友圈说我到平城见女朋友还故作神秘，我说那时候也不拿不准你什么态度。然后他们就问了我一些你的情况，我说了你是陈岩老师的学生，我爸说我居然可以高攀上陈老师的学生。我妈还担心你会不会嫌弃我没文化，让我找时间去读个硕士。”
    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十年觉得一种平静的幸福。
    十年抱着腿，试探着问道：“没问起我家？”
    “十年，那是我爸妈，又不是做人口普查的。难道以后咱们的孩子一谈对象，你就去问对方家几口人？我觉得换了你是母亲，知道咱们孩子谈恋爱了，你只会问一句话。”
    “只问一句？”
    “对啊，就问对方是不是好人。”
    十年笑着抬头看了看天，夜空里缀满了星星，闪着微弱的光，月色氤氲出一个乳黄色的圆环，一切都静静的。
    小舟倒也没说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大概只关心这一个。
    见十年不说话，小舟问：“在想什么呢？”
    “小舟，你说我是一个好人吗？”
    小舟笑了笑说：“你当然是一个好人。”
    “可是我挺庆幸的，庆幸叶有田已经死了，叶安还在坐牢，张小青痴呆了。最近这些事情，特别是今天叶有山他们找来社区，让我有些后怕，如果叶有田没有去世，张小青没有痴呆，叶安没坐牢而是继续在外面做混混，他们会不会来缠上我？”
    小舟敛了神色，安慰道：“十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按着现在的情况来做。张小青送去养老院，哪怕她再活个几十年，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我们也养得起。叶安，叶安出狱还有几年呢，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眼下是叶有山，这次没堵上你，可是你家就在那，他会不会找上门？”
    一直以来，叶家的亲戚都知道叶十年的存在，知道她被叶有田赶出了家门，知道她跟着舅舅孤苦伶仃的生活，但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手。
    他们袖手旁观。
    不过，他们也知道叶十年读到了博士，或者他们也在等着有一天，可以再重新攀上这门亲戚。
    怪不得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想到这，十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皱着眉说：“有这个可能。不过眼下叶有田的丧事还没办好，张小青也还没住进养老院，他们应该也不会直接上门来闹。就怕这些棘手的事情解决了，他们要来坐收渔翁之利。”
    小舟见十年如此担心，立马调整了情绪，镇定地安慰她道：“不过这是最坏的设想了，大不了就花点钱息事宁人。”
    “可是小舟，人的贪婪是无限的。”
    小舟仔细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说：“十年，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十年低头笑了笑，说：“其实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和他们吵架，吵得酣畅淋漓的，特别爽。”
    小舟也笑了，说：“想象不出你吵架是什么样子，感觉你生气起来也是淡淡的。”
    “你见过我生气吗？”
    “好像真没有见过你火冒三丈的样子。”
    “小舟，我很小就知道，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但实际上，我也是会生气的，只是很少气急败坏。”
    “十年，以后在我这，你不用遮遮掩掩，你可以自由地去生气、去哭、去笑，就像你喝醉酒的时候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
    “小舟，谢谢你。”
    只是“做自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特别是对于叶十年这样已经像一个苦行僧一般规训了自己近二十年来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之前，常常思虑过重，而且总是不免往坏处想，而在思考的过程中，很多情绪就流逝了。
    十年缓缓开口，继续说：“小舟，我可能没有办法像你这样坦荡和直白，但是有一点你不需要怀疑。”
    “嗯？”
    “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小舟坐起身来。
    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分隔两地，为何他不在她身边。
    他多想拥她入怀，多想亲吻她。
    这么简单的文字，竟然排列成了如此浪漫的话，她说得竟如此动人。
    “十年，我好想你。”
    思念，刻骨铭心的思念。
    轻轻颤抖。
    “我也想你。”
    十年看着远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思念，苦痛中夹杂着欢喜，欢喜中掺杂着希冀。
    那是独属于恋人的相思。
    “就像你说的，我们做的是最坏的设想，或许叶安坐了几年牢出来真的改头换面了，或许叶有山讲些礼义廉耻也不会贸然找来我家。”十年看了看时间，接着说，“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嗯，不管碰到什么，你都得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撑着，我们两个人想办法，总能多想些。”
    “嗯，好。”
    “十年，对不起，不能陪在你身边，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是我知道，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在。”
    “十年，我爱你。”
    “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十年一个人在田埂上坐了一会，四周都静静的，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调整好心情，十年这才给家伟打去电话。
    “家伟，你到家了吗？”
    “刚停好车，怎么了？”家伟刚熄了火，就接到了十年的电话，索性放下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我想了想，你能不能帮我和教育局那边说说，就让他们出面来给叶有田办丧事，也由他们出面把张小青送到养老院，钱我来出。”
    家伟吐出一个烟圈，用拿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烟灰落了一身，他忙把手伸到窗外，弹落烟灰，又吸了一口。
    “没问题，我去找教育局的人。不过，由他们来出面，到时候会不会有人说你不尽孝道？”
    十年淡淡地说：“无所谓了，本来我也不是出于‘孝’才回来的。”
    “那是为什么？”
    “可怜他们吧。”
    家伟摁灭了烟，下了车，又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说：“放心吧，肯定给你解决。而且这种好人好事，我想教育局那边肯定也乐意去做。你要是在平城碰到什么事找我，我不一定有办法，但是在桂城，总能给你解决的。”
    “谢谢你，家伟。”
    “那从明天起，这些事你都不要插手了，我帮你找人去办。”
    “好的，麻烦你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平城？”
    “后天吧。”
    家伟又吸了口烟，说：“行，争取你回去的时候帮你把这边摆平。”
    “谢谢。”
    十年绕到前门，门虚掩着，也留了一盏灯给她，她推开门走进去，这才把门从里面锁了起来。
    进了屋她才看见，堂屋里泄出了光线，她不禁纳闷，这么晚了，谢保德怎么还没睡？
    她走到堂屋一看，谢保德坐在木头沙发上睡着了，而一旁摆着李春艳的骨灰。
    他垂着头，打着呼，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十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舅，回房间睡吧。”
    谢保德睁开眼，缓缓抬起头，说：“你回来了，怎么搞到这么晚？没碰到什么事吧？”
    “没事，都解决好了。”
    谢保德点点头，抱起了李春艳的骨灰，说：“那就好，你也早点睡。”
    谢保德回了房，十年在堂屋的沙发坐了会，抬头环顾这老旧的砖木房屋，好几个地方筑了燕子窝，谢保德在每个燕子窝的下方都钉了铁片接鸟屎。
    十年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燕子窝里空空荡荡，燕子不知道飞哪去了。
    她叹了口气，回房拿了衣服去洗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下一笔钱，建一栋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