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昨日刚结束埃连娜教授的翻译工作,分别的时候送了她一个印有《千里江山图》的笔筒,还向她介绍了这幅画。埃连娜教授本就对中国文化充满了好奇,对中国山水画的意境也有自己的见解,很是喜欢这幅青绿山水,还有关于18岁王希孟的故事。
作为回礼,埃连娜教授送了十年一块披肩,是她去墨西哥集市上买的,说是出自一位长寿老妇人的织布机。她还邀请十年去加拿大,说那边有许多研究福柯还有巴尔特的学者,期待她去加拿大交流。
她们道了别,看着埃连娜教授走进酒店,十年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离开,就被刚从酒店出来的孟子昂叫住了。
“十年。”
听见声音,十年回头看见孟子昂,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会碰到她,手里还夹着一支没有点着的香烟,看见十年后他把香烟在手里揉碎了,顺手扔进了酒店大门旁的垃圾桶里。
“你送埃连娜教授回来?”
“嗯。”
“吃过饭了吗?”
“嗯。”
“有时间吗?陪我走走?”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着,手都各自收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两人之间也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十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子昂也没有急着开口,两人就那样漫无目的地、沉默地走着。
沉默,他们以前只有吵架的时候才会这样沉默。
但每一次吵完架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抱着她求和,那种生活给他一种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的错觉。
可如今的沉默完全不同,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却无法说出口,而十年呢,他想,或许她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和他聊的了。
聊福柯还是波伏瓦,他都不是很在行。
那么她和于小舟呢?
子昂低头看着十年,她和于小舟会聊什么?
于小舟看过波伏瓦的书吗?
他知道伊利格瑞吗?
……
子昂悲哀地想到,哪怕于小舟不知道这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也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了和叶十年戴着情侣对戒的男人。
大约走了十分钟,走到一个人行道口,红灯刚好亮起来,两人无言地站在那等路灯亮起,虽然近在咫尺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子昂低头看着身边的十年,站在他身边,她好似一直没有笑。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在应该放下的时候变得如此深情。
他觉得命运在和他开着无情的玩笑,以逗弄他为乐趣,而他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就被摆弄了。
他只是刚给宿娟打了通电话,听着那头母亲无措的啜泣觉得悲伤又厌烦,窝在房间里太憋闷了,想出来走走透透气,却没想到会碰见十年。
这条路再这样走下去也注定是要分别的。
绿灯亮起,十年往前迈了步,走到一半回头才发现孟子昂没跟上来,她疑惑地退了回去,平静地看着子昂问道:“怎么了?”
子昂笑了笑,虽然很勉强,但那的确是一个笑容。
“我突然想起我还约了学生开会。”
十年没有片刻迟疑地说:“那你先去忙吧。”
子昂有时候恨自己过于敏感,他一瞬间就读懂了她的情绪,他轻轻地提了口气,又悄悄地吐了,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实在抱歉,我帮你叫个车吧。”
可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那强压的波澜,他相信十年也听出来了,只是她没有任何的表态,她只是静静地笑了笑说:“没事,我也想一个人走走。”
这更刺痛了他。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谢谢。”
两个告了别,子昂站在马路边看着十年一步步往前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才缓缓转了身,点燃了一支烟。
十年在路上走了一会,天空突然就飘起了小雪,她把围巾裹紧了些。她本来还想多走一会,但雪越下越大,刚好公交站来了一趟公交,她就坐上了车。
车上没什么人,十年还是走到车尾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她拿出小舟的mp3,戴上了耳机。
她很快就在歌声中忘记了孟子昂的反常,她对孟子昂那张憔悴的脸和沙哑的声音并非漠然,或许他们本可以不用这样的生分,但又恰是因为前任这种身份的存在,很多关心也就不便多说出口。
她拿出手机给小舟发消息,问他明天几点能够到家。只是小舟正在忙着告别的晚会,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回复。
小舟录制的慢综有常驻嘉宾,也有像他这样只来几天就走的飞行嘉宾。每次到和飞行嘉宾告别的时候,他们都会办一个小小的告别活动。小舟他们这次来的都是些年轻人,能唱能跳的,大家商量着就办了一场篝火晚会。可惜小舟的手受伤了,舞姿又着实不敢恭维,最后只能辛苦一位歌手前辈弹吉他伴奏,他唱了一首《再见》。
篝火晚会结束,小舟去厨房喝水的时候碰见了姜可儿,这部慢综主推的女明星,也是最近大火的古偶剧女主角,不过在前面的录制中两人没什么交集。小舟本来也只想点头打个招呼就回房了,谁知道姜可儿主动叫住了他:“嗨,于小舟。你也是住在平城吗?”
小舟点点头,笑笑说:“嗯,是的。”
“加个微信吧,以后多交流。”
小舟放下杯子,摸出了手机,礼貌地说:“我加你吧。”
姜可儿打开二维码,轻轻地挑了挑眉,甜甜地笑着说:“好呀。”
“那我先回房了。”
姜可儿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在进来厨房之前用镜子确认了自己的妆容,非常完美,可是她发现小舟并没有多看她几眼。礼貌地加了微信,紧接着就和她礼貌地道了别,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多停留几秒。
看着于小舟远去的背影,她皱着眉打开了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难道于小舟不喜欢她这种甜美的模样?她气呼呼地打开微信,点开了于小舟的朋友圈,一眼就看到了他元旦发的那条,原来是已经谈恋爱了。
她并没有多难过,毕竟她也只是看上了于小舟的皮囊罢了,既然他都有对象了,又对自己不感兴趣,她倒也没什么一定要把他吃到手的想法。
反正如今的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难道还找不着吗?
只是,他唱歌的样子是挺迷人的。
孟子昂并没有会议要开,等十年走远,他自己绕到了另一条小巷,还没走多远天空就飘起了小雪,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没一秒就化在了他的手心,脑海里也响起了《小雪》的曲调。
十年从前一到小雪节气就要哼唱这首歌,他都快忘记了,但这一次莫名其妙就想了起来,许多年没有听过,但歌词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真的爱你让你走开
曾有你此生我早已足够
oh... 我永远都会在
我舍不得让你走开
oh... 叫我如何遗忘
oh... 我也感到迷惘
oh... 爱恋不会再有欺瞒
oh... 承诺到底算不算
应景的歌词,忧伤的曲调,他自嘲地笑了笑,走进便利店里买了几罐啤酒就回酒店了。
他越喝越觉得伤感,越伤感就越容易回忆起往昔。
他想起刚上大一那年的大雪天里,十年突然跑到了他们宿舍楼下,二话不说地拉着他坐公交,去到了一个公园的湖心亭里。四下无人,白雪茫茫,她从包里拿出了温酒壶,点燃了蜡烛温酒。
他那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兴奋。
他是欣喜的,如今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那个场景实在是美极了。
“子昂,此情此景你想到什么?”
风吹着蜡烛摇曳着火光,但始终也吹不灭,壶中的酒在缓缓地升温,子昂把十年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头吻了她一口,笑着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南方的她,爱极了《湖心亭看雪》的意境,她来到平城之后,特别是入冬之后,她就时常和他念叨着期待这么一场大雪,期待这么一次雪中的畅饮。
他送了她温酒器,又早早就买了酒,可却在下雪的时候把这事给忘记了。
子昂回首往事,总是很容易就想起他做得不够完美的那些事,这样一想总觉得自己对十年是有亏欠的。在每一段他能回忆起的闪闪发光的片段中,总有那么一丝的不完美提醒着他,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正因为真实,所以有缺憾。
可他也知道,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不再是那对道别后不断回头冲对方挥手的恋人,甚至不再是到达目的地会互道平安的朋友……
他很悲伤,痛苦地捂着脸,但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过去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被父母呵护着成长,又被他们亲手粉碎,他想要逃离他们的掌控,他要惩罚他们的暴权,所以他选择留在国外,所以他刻意和他们疏离。
可是当他找朋友探讨母亲的病情,他们都冲他摇头的时候,他是那么的悲伤和难过。
死亡。
为什么要死的不是他?
十年回到家,小舟还没有回复消息,她去了洗了个热水澡,就坐在了电脑前整理今天的对谈文稿。时间充裕,她顺便把前两天的稿件也一起整理了。
不过她还没有开始翻译,她和埃连娜教授承诺的是一周后交稿。
整理好了文稿,她没有急着去写论文,而是在列明日的菜单。小舟说贺姐和何涵都没有什么要求,贺姐还会擀饺子皮,到时候她来帮忙。
昨夜的雪落得不大,醒来的时候已经化掉了。十年很早就起了床,洗漱完就裹得严严实实地拉上小推车去买菜。她今天打算炖一个猪肚鸡,做一道蒜蓉酸辣罗氏虾,焖一个红烧肉,再炒两个素菜,一桌菜就又准备齐整了。
小舟回到家的时候十年正在把整只鸡塞进了猪肚里,她两手油汪汪的,小舟就从身后抱住了她,黏糊糊地说:“宝宝,我好想你啊。”
十年举着两只手,回头看了看他,只看见他毛茸茸的头发,笑着说:“回来了。”
“嗯。”
“先让我把这只鸡处理好。”
小舟摇摇头,把下巴搁在了十年的肩膀上,他实在太爱这个动作了,两个人的力量在相互交缠,分不清是他给了她依靠,还是她在支撑着他。
“我就要这样搂着你。”
“那可以稍微挪开一下头吗,这样我不好使劲。”
小舟乖乖地站直了身子,紧紧贴着十年,问:“今晚煮猪肚鸡吗?”
“嗯。”
“十年,你想去哪所学校工作?”
“我前段时间不是投了几份简历嘛,和那边约了等过完年之后再去面试。”
“你最想去哪?”
“平城师范吧,那边薪资待遇和学术平台都不错,陈老师也支持我选择那边。平师考核的要求是六年发2篇a刊、4篇b刊和一个国社科,刊物也比较稳定,明码标价还算‘厚道’吧。”
小舟听不明白这些,只好问:“那你有把握吗?”
十年撇撇嘴说:“不好说。不过我觉得那边看了我的简历还是挺满意的,学院的景院长和陈老师也挺熟,之前开会我还见过好多次他。”
“那不是十拿九稳了?”
十年手里动作没停,边把猪肚缝好边说:“这也说不准,平城师大这样的学校不缺应聘的人,没签合同之前我都不放心。而且论文还需要送审需要答辩,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她话虽如此,但小舟心里觉得凭借十年的实力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他放开搂着十年的手,笑着说:“那我让中介帮找找平城师大旁边的房。”
“不着急吧,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买了房还得装修呢,还是得抓紧时间。”
十年回头看着小舟,惊道:“买房?”
“对啊,买一套大房子,这样你就有自己的书房了,我也得装修一个房间来练琴和拉片。对了,最好再有一个大露台,可以烧烤,还可以种些花花草草。平城师大有几个校区?我这就联系中介,到时候你挑一套喜欢的。不过装修得花一段时间吧?那我们到时候是继续住在这,还是另到平师旁租套房过渡?算了,还是到平师旁租房过渡吧,免得你上班跑来跑去的不方便。”
十年听着小舟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丝毫没有给她插话的余地,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十年才问:“买房?”
“嗯,买房。”
十年咬了咬嘴唇,她问过平城师大的人事处,那边能给的安家费只有30万,而且在签订合同一个月内拿不出购房合同,这笔钱只能按每个月4000发给她,每年年薪加起来大概只有15万。虽然没算上科研奖励,但再怎么说,以她现阶段的情况要在平城买房,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小舟一见十年沉默,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伸手把十年搂在怀里,低头吻了她一口说:“你只管选还有住,钱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你最近也没接什么工作,哪来这么多钱?”
“问爸妈借的。”
“那怎么能由我来选?”
小舟轻轻地瞪了一眼十年:“不由你选由谁选?房子到时候也写你的名字。”
十年委婉地说:“我不符合购房条件。”
“那就写我们俩的名字。”
“不是夫妻关系法律不允许。”
小舟挑了挑眉,问:“你怎么这么了解?”
十年转身把猪肚塞进了塞进了砂锅里,又往里倒了纯净水,看着水漫过猪肚,打开火,这才说:“之前漾漾和我八卦她一个同学嫁了个平城老男人,当时她的同学就不符合购房的条件,男人就送了一套写有自己名字的房子给她,说等她符合条件就过户。不过后来男人一直找借口不去过户,男人又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女生,漾漾同学什么都没有捞到,发现结婚证都是假的,当时漾漾就和我科普过。”
“结婚证都能是假的?”
“对啊,男人骗她说他认识民政局的人,不用去现场就能把证领了。”
小舟挑了挑眉,疑惑地问:“严漾漾的大学同学?”
“硕士同学。”
“硕士?都读研了,还能信这种伎俩?”
“她起初也不相信的,但男人是她在一场高端饭局上认识的,也的确有些权力和钱,对她更是大方。她怕失去这么一个好对象,自然也就不敢多质疑,就那样被三言两语哄骗了过去。”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呢,之前听漾漾说好像是回老家了。”
“那个男人呢?”
“这我就更加没有办法了解到了。”十年顿了顿,盯住小舟的手,他已经把右手的戒指都摘了,“你回到家是不是还没洗手?”
小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立马走到水龙头旁打开了水,边洗边说:“一回来就想抱你,马上就洗干净,马上洗干净。”
十年抬腕看了看时间,问:“贺姐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四点多吧。”
“那我先把饺子馅剁好。”
“我来帮你。”
“你不用休息一会吗?”
小舟擦干手,又凑到了十年身上,嘴唇都要贴到她的脖子上了,笑着说:“不用,我精力十足。”
十年实在不想和他在有关“体力”的问题上多做讨论,她知道他有108种办法证明自己的体力,也有108种办法让她承认,二十岁出头的男生的确不怕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