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泞登报发出讣告,带着明朗的骨灰回到上海。
下火车后,被林宇带来的稽查队拦住。
林宇站在瑾泞的对面,看清瑾泞的样子后,瞳孔震动,眼神透露着不可置信。
瑾泞整个人消瘦不堪,一夜白头。
谁也无法相信,她和当初光彩夺目的明小姐竟然是同一个人。
林宇眉头皱起,神情晦暗不明,哑着嗓子开口:“……明小姐,明朗真的不在人世了吗?”
瑾泞神色憔悴无力,抱着骨灰盒失魂落魄,听到这话冷冷抬起头,一滴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顺着苍白消瘦的脸庞落下。
“……林队长,我哥哥是投共了没错,但他已经牺牲了,你们难道还想鞭尸不成?”
林宇将她抗拒的表情收入眼中,眸色黯了黯,苦涩的笑意不达眼底,“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便吧。”
瑾泞眼神空洞无光,虚浮无力,勾唇自嘲一笑。
“你们要抓我,也请先等我把我哥送回家,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你们怎么处置。”
林宇却不是来抓她的,他带着稽查队的警察朝着明朗的骨灰盒行礼。
“敬礼——”
瑾泞有些诧异看过去,众人眼神真挚,不似作假。
林宇喉咙苦涩,终于承认了自己之前说的话是错的。
“明小姐,你哥哥保家卫国,是个真正的英雄!葬礼我和兄弟们不能去,一路走好。”
他走近瑾泞,眼神晦暗不明,小声说了一句:“明小姐,你在战场上拍的那些图片,引起了不小的国际舆论,日本人很不满,他们知道你今天要回上海,消息我只能帮你拦住一时,把骨灰送回明家就赶紧离开,在形式没有改变之前,不要再回来了。”
瑾泞抬眸与他对视,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身上的复杂性。
“……放心吧,我不会再回来了。”
既然他们害怕引起舆论,就证明自己做的事都是正确的,她会用最有力的真相来证明,赤裸裸的侵略事实是无法掩盖的。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林宇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看着瑾泞瘦弱倔强的背影渐行渐远。
之后的无数个深夜,林宇都不禁在想,若他知道此时她话语的真正含义,若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多看她两眼,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
租界。
明家别墅。
压抑的哭声从里面传出,外面摆满了花圈,两旁路上铺满洁白的花瓣,瑾泞拿着明朗的骨灰盒,艰难地一步步走进布置好的灵堂。
“月儿……”
明父明母相互搀扶着,已经是满脸泪痕,看着女儿现在的样子心痛无比。
明母颤抖着手摸她,“月儿,你的头发怎么白了?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瘦成这样了?”
瑾泞瘦如枯槁,满头白发,眼神里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她在战场上这些日子,几乎快把自己的生命给熬干了。
瑾泞走到二老面前,泪水决堤,声音虚弱。
“爹娘,我把哥哥送回家了。”
她把哥哥生前留下的遗书交给父母,哽咽道:“哥哥说,他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明母看着儿子留下的绝笔信,心痛至极,跌坐在地上,无声呜咽:“我的儿啊……”
瑾泞将骨灰盒放下,跪在父母前面。
“爹娘,女儿不孝。”
“月儿,你还是要走吗?”明父老泪纵横。
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她一开口明父就明白了她的决心。
明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月儿,咱不去了行吗?爹娘就剩你这一个女儿了。”
瑾泞眼眶通红,哭着重重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泪水直直砸在地上。
“国难当头,女儿不能侍奉双亲左右,爹娘的生养之恩,女儿没齿难忘,只能来世再报……”
明父一声叹息,一双睿智的眼睛透露出了然。
“你们兄妹俩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有国才有家,去吧,去完成你们的抱负,别担心我们,爹娘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永远在家等你们……”
时间紧迫,不知道何时日本人就会赶来抓人,瑾泞再不舍也只能尽快离开。
她扑进明父明母怀里,紧紧抱住他们,似乎要把这一刻的温暖深深刻进脑子里。
爹娘,女儿不孝。
今日一别,此生便再无相见之时……
瑾泞离开明家,看见小五在门口等她。
小五已经从少年长成青年,剑眉星目,十分具有男子气概。
而这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大老板,却甘愿脱下体面的西装,拉出当年瑾泞送给他的那辆黄包车。
“大小姐,要去哪?我送你一程。”
他咧嘴笑着,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这辆黄包车还是当年大小姐,捡到我的时候送我的,这么多年了,也该让它完成一下使命了。”
瑾泞笑着点头,“好。”
她让小五把自己送到贺清和白梦之的家,她有事要交代他们。
贺清开门,看见瑾泞现在的样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明,明小姐……”
“哥,谁来了?”里头白梦之的声音传来。
瑾泞走进去,“梦之,是我。”
白梦之看见瑾泞白发的一瞬间眼眶就忍不住红了,“明老师,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上去拥抱瑾泞,却感觉手上摸到的全是硌人的骨头。
白梦之是医生,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探清脉象后瞳孔猛地一震,“……怎么可能?”
瑾泞的脉象显示她油尽灯枯,已经时日无多了。
“不可能的,肯定是我学艺不精,搭错了脉,明老师,这样,你跟我去医院,你……”
白梦之企图否定自己一生所学,也不愿意相信瑾泞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瑾泞微笑着摇头打断她,“梦之,别费劲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请你们帮我。”
两人扶着她坐下。
“明小姐,你请说,不管是什么事,贺某即便是拼命也会帮你完成的。”贺清双手握拳,看向瑾泞的眼神心疼又复杂。
瑾泞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声音虚弱,但眼神十分坚定。
“里面有一个地址,你们一个月后再打开,等以后有机会,你们去这个地方拿我存放好的东西,一定一定要保管好,再过些年,你们两都觉得合适的时候交给红军,记住了吗?”
白梦之隐隐感觉到不安,“明老师,你要去做什么?”
瑾泞浅浅一笑,“……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贺清皱眉,感觉此刻的瑾泞就像是一股青烟,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他担忧问道:“明小姐,你要去哪?”
瑾泞垂下眼眸,挡住眼底的情绪,缓缓开口:“南京。”
“去南京做什么?”白梦之不解。
瑾泞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们能帮我完成这件事情吗?”
贺清和白梦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只要是瑾泞,不管什么要求他们都会满足的。
“明小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完成的。”
瑾泞缓缓露出释怀的笑容,“好,谢谢你们……”
-
小五拉着黄包车把瑾泞送到渡口,看着瑾泞即将登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小姐……”
他在外人面前是成熟稳重的商人,但是在瑾泞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十六岁的孩子。
瑾泞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
“小五,我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你愿意认我做姐姐吗?”
小五闻言哭的不能自已,“小五是孤儿,幸得大小姐救命之恩,早就将大小姐看成是自己的家人了。”
瑾泞眼圈泛红,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扯着嘴角笑着说:“好,那以后姐姐的家人,就是小五你的家人了。”
她把准备好的信封放到小五手中,替他们备好了后路。
“你把公司经营的很好,无伤交给你我放心,姐姐在重庆委托路小姐帮我置办了一处房产,那里远离闹市,山清水秀,后山还有挖好的防空洞,你一定记得要备足粮食药物,还要……”
瑾泞絮絮叨叨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情。
“……小五你帮姐姐照顾好咱们爹娘,还有徐叔吴婶他们,好吗?”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五从小就会察言观色,更别说还在生意场上历练这么多年,一下就听出来瑾泞话里藏着的托孤之意。
小五眼神怔怔看着她,喃喃道:
“……大小姐,你不回来了吗?”
“怎么会?”
瑾泞否认,扬起笑容让他宽心,眼底却满是苦涩。
“只是提前交代,有备无患嘛。”
小五目光了然,落下泪来,他扑通一声跪在瑾泞面前,眼神坚毅,磕头发誓道:
“姐,你放心,小五用这条命发誓,一定保证咱爹娘安全,拼尽全力保护他们一辈子!”
瑾泞笑中带泪,十分欣慰。
“好,有小五这句话,姐姐就能放心离开了。”
小五无助地站在原地,看着瑾泞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登上了开往南京的轮船。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多年后,小五在回忆录中写道:
“真是奇怪,世人皆爱贪生怕死,可姐姐明知那是一条死路,她还是义无反顾踏了上去,没有丝毫迟疑和胆怯,英勇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