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愈寒,吹得银杏树枝杈剧烈摇颤,抖下金黄叶子如雨落。
面对朱九阴凛冽杀气,厚照只是云淡风轻笑了笑,猪皇没说错,眼前青年男身女相,笑起来比女子还好看,只是眸子里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沧桑,却在警醒朱九阴,这位青年极度危险。
雪白如玉的修长手掌,捏起掉落石桌上的一面枯黄树叶,看着叶面纹路,厚照眼神渐渐空洞。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值得铭记。”
“一千万灵魂收集的差不多了,足以我施十亿大葬仙阵,我将在今日,霞举飞升,成为仙罡后古史上首位成仙之人!”
言罢,厚照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哀伤惆怅,“回忆往昔,我这一生,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如浪潮起起伏伏。”
朱九阴安静听着,他并不喜欢听故事,因为耳朵听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他也不喜欢看故事,因为眼睛看到的可能并非真相。
这世道就是这样,大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凶手受害者,特别是身为统治者的朝廷,都他妈撒谎成性。
但一位将死之人临死前的故事,却值得用心聆听。
厚照:“我出生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幼时家贫,经年吃不饱肚子。家乡的山水我从未好好看过,因为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我唯一关注的便是今儿娘亲会做什么饭,唯一在乎的便是这顿能不能吃个七分饱。”
“我人生的第一份渴望,便是钱财,打小我便立誓,长大后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我一日要吃十顿,顿顿都得有鸡鸭鱼肉。”
“每个漆黑的夜里,下地忙碌一整天的爹娘,还有操持家中的姐姐早早睡去,唯有我辗转难眠,脑子里思绪万千,跃现一幅幅画面,那是七八岁的小男孩,畅想未来的画面,如今回想,仍觉得美好。”
“那时我睡在漏风的寒窑里,盖着破旧棉被,畅想着等我有钱后,先带着爹娘与姐姐去下馆子,点满满一桌大鱼大肉,吃上人生第一顿十二分饱的饭。”
“然后给家里买一头黄牛,请一位身强体健的长工,那样父亲便可以安心坐在田埂上抽旱烟,惬意看着长工与黄牛耕地。父亲再也不用顶着烈日自己当牛拉犁,他的肩膀,将再也不用鲜血淋漓。”
“接着再给家里买两个丫鬟,一个负责打扫清洗,另一个专门负责做饭。那样姐姐便不用小小年纪便长着一双满是冻疮的手,娘亲也不会一辈子被困在灶房里,身上那股子油烟味,永远也洗不去,像是浸入了血肉骨头里。”
“我还要给家里盖一座最大最好的房子,我还要给父亲买地主老爷们才能抽起的玉嘴旱烟杆,给娘亲与姐姐买好多身绸衣,姐姐出嫁时,我会置办的风风光光,让姐姐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桥……”
“我真的迫切希望自己能早点长大,外出打工赚钱,实现我无比强烈的第一份渴望。”
“我是在十三岁那年,跟着同村一位叔叔,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到县城打工。”
“也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现实的残酷,那些人,不会像爹娘姐姐一样对我。”
“我咬牙坚持了下来,少年时的每个夜深人静,我依旧会去畅想未来。”
“当年底我回家时,并未实现我的渴望,我没能给父亲请来长工,买来黄牛,我也没能给娘亲与姐姐买来丫鬟与绸衣,家中寒窑,我甚至无力去修缮它。”
“我连我做梦都想吃的烧鸡,也没给自己买一只,我只是尽我所能,花光攒下来的铜板,给父亲买了一袋烟丝,给娘亲买了一身新布衣,给姐姐买了最便宜的胭脂。”
“那天爹娘与姐姐好开心,我能清晰看到爹娘满脸的皱纹沟壑里,游动着愉快的欢乐。”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爹娘与姐姐。”
“后来,为了赚大钱,我距离家乡越来越远,发誓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归乡。”
“期间,我杀过人,亡命天涯时与街边野狗争抢泔水吃,我混迹帮派,欺压良善,我的内心饱受自己良心谴责,我不择手段,出卖他人,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被最敬重之人当弃子,身陷险境,没有什么一腔孤勇绝地翻盘,我被抓住,他们却没杀我,因为我男身女相,因为那座城池最大帮派的帮主有龙阳之好。”
“我饱受屈辱,将自己当做女人,我费尽心机去取悦帮主,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终于,我接触到了武道,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改天换命的机会。”
“七年!我被当做玩物整整七年!我终于等到机会,那是一个暴雪夜,帮主酩酊大醉,我于床榻之上,将剪刀插进他的心脏。”
“我带着很多黄白之物逃出那座魔窟,我不敢回家,怕给爹娘与姐姐带去杀身之祸。”
“我跋山涉水,去了另一座王朝,我日夜苦修,不敢有丝毫懈怠,终是学有所成,我在三十七岁那年回到我的国家,回到那座梦魇般的城池。”
“我血洗了城池中大小上百家帮派,直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我直接载着满满一马车的金条银锭,驶向家乡。”
“三十七岁,杀人无数的我,自以为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铁。”
“可距离家乡越近,我的情绪波动便越剧烈,我雀跃的像是个小孩子。”
“我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涌现与爹娘姐姐重逢的画面。”
“我终于衣锦还乡了,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爹娘与姐姐。”
“只是他们不在家里,而在土里。”
“爹娘结伴进山采挖草药时,被大虫吃了。”
“村民可怜姐姐,张罗着给姐姐找了个憨厚本分的庄稼汉,入赘我家。”
“姐姐难产死了,留下姐夫与侄儿相依为命。”
“侄儿某日清晨挑水时,不慎跌进井里淹死了。”
“料理完侄儿后事,姐夫一刻也不愿多等,上吊死了。”
“我想告诉爹娘与姐姐,还有我那素未蒙面的姐夫与小侄儿,他们的亲儿子,她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终于赚到大钱了,一家人十辈子、一百辈子也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我可以给父亲买来一百头、一千头黄牛,请来一百个、一千个长工。我可以给娘亲与姐姐买来一百身、一千身绸衣,一百个、一千个丫鬟。”
“我终于赚到了足够的银钱,可以让爹娘与姐姐住进比原来的寒窑,大一百倍的豪华庭院。”
“只要我想,轻而易举便可成为一国首富。”
“我能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统统卖给爹娘与姐姐,还有姐夫与小侄儿。”
“可惜,他们再也用不到了。”
“徒留支离破碎的我,怔怔看着野草荒芜的坟。”
“恍惚间回到最后一次离家时,父亲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说我给他买的烟丝很好抽,下次回来什么都别给他带,再买一袋同样的烟丝就好。”
“娘亲一边给我装着路上吃的干粮,一边偷偷抹眼泪,说娃儿这一走,又是一年,姐姐在一旁嬉笑着,说又不是离家去当和尚不回来了。”
“结果到了真正分别时,姐姐哭得比娘亲还要伤心,哽咽着说让我一定要早点回家。”
“家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可回家的路,我却走了二十多年。”
“在那之后,我便没有家了,不论走多远,走多少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