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过三更,崔慕青仍靠在床头发愣。她想的全是先前在恒书楼上的情形,胸口堵着口气,辗转反侧,额间又冷又烫,坐卧难安。
贴身的婢女进来瞧了几回,见她还是不肯睡,只能叹气道:“小姐何必这样撑着。老爷心疼才不让你在跟前伺候,是特意让你回来休息的。眼见这天都亮了,怎么还不躺下歇会儿。”
木槿说着上前与她掖了掖被角。崔慕青却实在懒得说话,哼也未哼一声。
木槿瞧着她神色,欲言又止,却听跟着进来的一个小丫头笑嘻嘻道:“小姐可是在想郑公子?”
贴身的丫头们对小姐的心事自然是清楚的,平日里偶有玩笑,无伤大雅。可今日却着实不是个好时候。
崔慕青红着眼角,起身怒目道:“碎嘴的丫头,这可是能由着你混说的?只不怕我禀了父亲,将你拖出去打死!”
木槿忙去劝崔慕青消气,却见她执意下床。目光凌厉,毫无倦意,不知是熬的还是气的,一双眼角红的仿佛要滴血。
她才拿了外衣,回身见小姐已往外厅行去,忙追问:“小姐这是要去哪?”
“爹爹用了药已好许多。我往晋王府去回个话。更衣。”
木槿不敢多言,只能喊丫头来伺候,瞧着崔慕青眼下两片藏不住的乌青,忍不住又劝了一回:“不若派个小厮过去回话。小姐一夜未眠,仔细身子。”
崔慕青听了却眼眶蓄泪,咬牙握拳道:“此事等不得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听起来,是小姐昨夜在外受了委屈。
木槿心中有数,忙将人妥善送了出去,又嘱咐丫头们仔细跟着,安排了屋里一应小心,才转往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
良王府外,凤清将将行出。
他等着小厮安排马车,望天出神,心里在想郑和宜的成年之礼。
昨夜的话不知道谢妹妹听进去了多少。
明日是谢氏的主场,各方都在,想必又要有一些是非。为了确保良王的计划能顺利,他必须跟去瞧一瞧。
良王殿下说只管看戏,他也就是安心当个朋友前去祝贺一番。可是一想到自己对谢妹妹算计,虽然没有害她,还是觉得心头惴惴,无一刻平静,总有些忍不下心。
再记起昨日宁王世子和郑和宜的相对无言,他计上心来,吩咐牵马的小厮道:“让人上太子府送口信去,只说昨夜茶楼里,谢将崔得罪的厉害。快去快回。”
小厮一路小跑而去。凤清这才放心的上车,往家行去。
*
谢从安难得早起,与乌娘谢广二人确认着最后种种事宜,这一日忙的是结结实实,连饭也未曾安生吃上几口。
直至暮色渐起,她嚷着累回房瘫在床上,回头瞧见西屋仍亮着灯火,一骨碌爬起,跑了过去,进门便嚷累死我了。
郑和宜披着外衣倚着床边,正翻着书页酝酿睡意,刚听得这么一句,身上已经扑了个人。
谢从安浑身不对劲,略算一算,这一日来去未曾休息片刻,此刻腰都要断了。
“腰疼,宜哥哥,我腰疼。”
她摇着郑和宜不肯依饶。茗烟手捧熏炉躲在角落,恨不得垂头在地。
郑和宜放好书,又拉她坐好,瞧她一脸的倦色,有些惊讶,“都忙了什么,怎会腰疼?可是府中又出了什么事?”
谢又晴正巧捧了一摞册子追来,闻言撇嘴:“主子这么辛苦也不知为的谁。”
郑和宜这才明白过来。
“忙了一天,连饭都没吃……”
谢从安被谢又晴堵了话:“主子快来,这些还都等着要送呢!”
都是明日要从侯府调用的东西册子,早晨已经看过了一批,现在明显是东西不够,又要补一些。谢广与乌娘都已提前去了荷风小筑,就只能找她这个家主过目,怎么也偷不得懒。
谢从安无奈坐下,这一看便又是许久,待她浑身僵痛的回过神来,院中夜色已浓重如墨,只余几处灯火孤明。
她揉了揉酸涩的脖颈,鼻尖却嗅到些怪味,转头一瞧。
郑和宜捧书坐在对面,眼前一盏灯火如豆,光影摇曳,落在那精致皮相上,从额到睫,再到形状饱满的唇,都细细染上了人间烟火。
察觉到她的目光,郑和宜抬起头来,见谢从安端着下巴,看他看的津津有味,合上书道:“可是看我便饱了?”说罢去揭桌上的碗盖,“你不爱吃热的,试试这温度可好?”
谢从安对着桌上那些奇奇怪怪认不出的东西,一面偷瞄郑和宜,一面小声道:“奇怪,今日虽忙,却不怎么饿的。”
郑和宜将那天青瓷的小碗装满才递了过来。
谢从安只得苦笑接过,拿出吃蛇羹的勇气,闭着眼硬咽了下去,直至第二日醒来,仍被满口的苦涩闹的皱眉。
奋力赖床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会那么蠢,竟忘了让人去大厨房找吃的。
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做饭,她能吃到什么正经东西……
真正是色令智昏。
她一面后悔一面赶着往闲鹤亭去,听说爷爷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进门时,爷爷正在桌前挥洒笔墨,抽空看了她一眼,精神头瞧上去很是不错。
谢从安乖巧的等着,眼睛却一直在偷偷打量在桌旁伺候的郑和宜。
他原本生的就比常人好看,如今调养的不错,身姿也越发的挺拔朗阔,气宇轩昂。
今日打扮的用心,更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领口腰间用黑色珠线绣了整首《君子歌》,袖口与袍角的墨竹下隐着银线织的如意纹。腰间的如意福结坠着枚古朴青佩,其下缀有颗颗莹润的羊脂玉珠,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细微之处,无一不是心意。
只能说是精致绝妙,让人看了就别不开眼。
目光一偏,谢从安忽然失笑。原来爷爷写的是“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侯落笔净手,拿郑和宜打趣道:“总听人说瑾瑜公子的模样好,今日爷爷才算服气。”
“爷爷才是一顶一的模样好,宜哥哥还是稍逊一筹的。”
谢从安借机促狭,笑得打颤。谢侯也跟着朗声大笑,罢了朝郑和宜招手,“今日庆你生辰,这副字也算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你便也收着吧。”
郑和宜从善如流,仆从上前为他收整。
谢从安扫过矮几上的茶碗,歪着头问:“爷爷唤我可是有事吩咐?”
谢侯忽然出声屏退左右的侍从,跟着又看了看郑和宜,正色道:
“如之,你少年得意却遭逢巨变,实乃人世无常。从安她虽无意之中救你于刑场,我谢氏却无意欺凌孤小。趁着今日我这长辈尚在,替她父母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愿娶她为妻?”
这一番话让谢从安僵立当场。
她嗓子发干,脸颊也烧的厉害,嘀咕着怎么不安排个隐秘的地点给她偷听。
……若是被当面拒绝,万一她控制不住伤心生气,又发了大火的话……岂不是连个分手的好印象都没了……
哎……爷爷怎么也不为她想想,就算孙女的性格再豪爽也是个女儿家啊……
胡思乱想间,忽有四字入耳,瞬间抚平了她的慌乱无措。
“如之愿意。”
那人眸光流转,竟难得有了情绪。
“……如之此生愿倾尽所有,换从安所愿。”
这样好听的话,让谢从安不自觉地眼眶微湿。
谢侯的目光沉沉,望着面前有些呆了的小孙女,意有所指的追问道:“不委屈?”
难得见到古灵精怪的谢从安冒出傻气,少女的稚嫩凸显,脸颊绯红,眸光似水。
郑和宜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在来回翻滚,酸胀着发疼。
他认真行了个礼,郑重回道:“不委屈。”
谢侯抚须点头。
一个明眸皓齿,仙姿玉色,一个芝兰玉树,优雅淡然。
如此的登对,如何不是璧人。
“老夫便将从安交给你了。今日往后,你要真心待她。”
谢从安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劲。
今日是成人礼,又不是成亲?爷爷这言行有些古怪。
可惜她今日安排的节目太多,转头就忘了这些小心细碎。待日后忆起此时,心头滋味繁复难言,已难再提。
*
忠义侯府紧闭多年的大门,今日终于缓缓打开。
巳时起便有车轿陆续往来。阖府的下人们跃跃欲试,兴奋的堪比年节。
谢从安最初跟爷爷商议,两人都觉得自家归隐已有多年,有才刚过去的郑氏之鉴和谢氏之危,虽说往温泉行宫的途中已与各家送上邀帖,终究已不是几十年前谢氏风头正盛,官场上这些人必然会驻足观望,不知会来几个。
但考虑着侯府的面子,这一老一小还是花足心思做了准备,一来是怕失礼数,二是有意要给郑和宜这份荣光。
瑾瑜公子美名赫赫,他的冠礼自然当数长安城的一出盛事。再有这谢氏小姐精心操办的各种风月新闻轮番流传,此次不光是官场上那些避无可避的来往,各位贵人们的家眷也都纷纷寻了借口跟来见识。
这一日,谢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这空前盛况令得满城的百姓谈论了半年之久。往后长安城中再有盛事,无一不被拿来与此相比。
城中不论官场人家或富贵商贾,皆在此类事上暗暗用心,渐渐的引起一股攀比之风。可惜因新奇意趣不够,或奢靡排场不足,来来回回,便未有能比过的。
此次还有绿珠夫人借出自家园子,这小小的冠礼更被拱到了江湖之上,传说就越发的散发开去,风靡了大江南北。
后来御史台多次上谏,请皇帝下旨不许成人冠礼铺张,又命户部对朝廷官员着此一项严审,才将这股风气渐渐压了下去。
只是如此一闹,谢小姐追夫的故事更被传到了边界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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