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带着部队开进黄崖湾的时候,早已过了掌灯时分。此时正值除夕,本该是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欢庆时刻,然而整个村子却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静,除了枯树枝头偶尔传来几声乌鸦凄厉的尖叫,就连犬吠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了。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的,除了黑暗还有恐惧。
部队开进乡公所后,李丁和小五点已经把武器装备全部准备停当,按照铁蛋要求开始给众人分发。随后铁蛋对全员训话,并由张海对所有人员进行了部署安排。
李丁看着面前的部队,多少有点失望,他以为是大部队前来为自己压阵,好让自己坐稳这乡长的宝座,可是只有这百十号人,而且没有重装备,若是八路军前来围攻,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李丁吞吞吐吐的把自己的顾虑和铁蛋说了出来,铁蛋满不在乎的说道:“孤军深入,腹背受敌,你说的这些大哥早就想到了。大哥怎么会让我们这些兄弟白白来此送命,你放心吧,大哥早有安排,我们是不会和八路军正面冲突的。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八路军内部自发组织起来的反抗武装,当下的首要任务是在周边村镇开展策反工作,把被镇压的那些地主老财全部发动起来,团结到我们身边,带领他们开展夺权运动,我们以此地为据点,逐步扩大我们的地盘,从内部瓦解敌人。”
李丁听完有些意外,对铁蛋说道:“刘营长,上峰命我冒死攻克黄崖湾乡公所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让我得手后便在此地严防死守,建立根据地。并让我以此区域内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行使权力,囤积粮草,招兵买马,待时机成熟,便以此地为跳板,协助大部队进攻中都城。”
铁蛋说道:“李乡长,你说得也不无道理,那是以后的事,当前的形势你还不太明白。在我来之前,大哥告诉我此行的真正目的,现在距离国共和谈,并达成《双十协定》和谈成果还没几天,党国虽然一直想拿下他们所谓的解放区,但不能在世人面前背上破坏和平协议的罪名。我们必须逼着八路军先打响第一枪,这样我们的大部队才能名正言顺的发起反攻,一统天下。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策反,夺权,破坏他们的基层组织,一旦发生正面交锋,便打上八路军内讧的旗号,若我们出师不利,面临被歼灭的风险,便暗中撤回到缓冲区内。”
李丁有些失落,这些人并不是来为他在此地行使权力保驾护航的,自己要想在这里扎根,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很长的路要走,看来军统许诺的攻克中都县后的县长一职也是遥遥无期,更或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再没敢多问,默默地点了点头。
站在一边的张海听了也倍感吃惊,曹凯虽然一直对自己表现出重用的姿态,但核心机密却根本不让自己接触,此次和铁蛋奉命军援,临行前仅告诉自己是在黄崖湾开展特别行动,没想到背后有如此多的隐情,而此行的真实意图只有铁蛋一人知情。铁蛋这个看似粗鲁的家伙,竟然也一路上守口如瓶,未对自己透露一点消息,张海不禁暗中提醒自己,在日后的潜伏中,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部署完毕,所部人马按要求前去布防,管事的头目回去歇息,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起来,众人一起在伙房用过早餐,铁蛋起身回办公室,张海带着手下去村外巡视。忐忑不安的李丁和小五点使个眼色,二人跟在铁蛋身后,随同他往办公室走去。
李丁心中着急,近几日没有接收到军统的指令,工作不知该如何往下进行,现在援军已到,不能在此死守空城,得尽快谋划出路。
李丁和小五点刚随铁蛋进入办公室坐下,等候在外边的几个小队长便来汇报工作,虽然都是便装打扮,可是军礼军姿都做得像模像样,恭恭敬敬喊声营长,垂立一边,挨个简明扼要的报告自己那边的情况。
小五点不禁暗暗赞叹,这些人和自己手下的弟兄一样是杆子出身,可人家接受了正规训练,言行举止都极具规范,把个小小的铁蛋捧的像个将军似的。哪似自己手下这班憨货,整日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铁蛋端坐在椅子上,高翘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榆木烟斗,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下汇报,不时对手下的部署做出安排调整,一副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样子。
小五点看着铁蛋拿捏出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人举手投足间,处处学着曹凯的做派,原本只是曹凯跟前的一个马前卒,现在也能人模狗样的发号施令,而自己原本是和曹凯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一番折腾后,却差点成了光杆司令,现在还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果真是时也、命也、运也。
待几名小队长汇报完毕,退出办公室,李丁才有机会和铁蛋搭话。李丁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对铁蛋说道:“刘营长,咱们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得尽快制定计划,现在新年已过,县里随时会找赵乡长部署工作,这里的情况再隐瞒不了多久,一旦消息败露,八路军随时都有攻来的可能。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收到上峰新的行动指令,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干,上峰曾说援军到达后,会带来详细的行动计划,不知刘营长有什么打算,还望明示。”
铁蛋吐出一串烟圈,举重若轻地说道:“李乡长,我受命前来,自然知道此行目的何在,这个你不用着急,我已心中有数。咱们趁热打铁,率先在黄崖湾乡开展工作,你现在听我安排,去挑选一些对当地情况熟悉,精明能干的人,乔装打扮成农民模样。正好趁着今天是大年初一,以亲戚上门拜年的名义,分头去附近村镇串联那些被镇压过的地主富户,这样不会引起其他村民的怀疑。我们的工作一旦开展起来,这些见风使舵的乡绅很快就会蠢蠢欲动。至于乡公所的防守工作由我的弟兄来做,我们此行的首要目的不是死守乡公所,而是要协助你们在当地尽快开展策反、武装袭扰工作。”
李丁这下彻底明白了,自己拼命攻下的黄崖湾乡公所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临时据点,根本没有力保的打算和决心,自己稳坐钓鱼台,有人为自己打江山的如意算盘算是彻底落空了。
李丁无奈,答应一声,没精打采地走出门外去安排人手。小五点凑上前来,违心地干笑两声说道:“大营长,我该干点什么呢?你给我安排活计吧!”
铁蛋站起身子,哈哈一笑,搂着小五点的肩头说道:“你他妈什么都不用干,陪我喝酒就成。”说完,二人搭着肩膀往门外走去。
傍晚时分,李丁派出去做动员工作的人陆续回来,大家汇报的情况都差不多,那些被打倒的土豪乡绅戒备心太强,刚和他们提到中央政府,让他们拥护旧制,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便都大惊失色,匆匆把他们赶了出来,紧闭大门。
铁蛋、张海、李丁、小五点四人,和这些人坐在一起,一边听着他们汇报,一边研究该如何尽快打开局面,把这些人争取过来。
有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李丁,对那些富人的心里把握得相当到位,他对众人说道:“这些人已经被整怕了,你不能上来就让他们跟着你走,让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重新站队。咱们得让他们看到实际的好处,让他们尝点甜头,看清形势,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走。现在黄崖湾村已经被咱们控制,咱们可以进一步扩大势力范围,先把周边的几个村也控制起来,把反对咱们的人和八路军安排的干部,统统杀掉,一来杀鸡儆猴,二来让他们看到咱们不是光嘴上说说,确实是在动真格的。然后把他们被那些穷棒子分走的东西,全部给他们还回去,咱们给他发枪,发子弹,允许他们保护自己的财产,逐步让他们恢复到过去的生活。我想这样他们不会不跟着咱们干。”
李丁把基层的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几个铩羽而归的手下频频点头称赞。其实李丁话里也有更进一层的打算,他一心想着扩充自己的实控地盘,让军统加码对自己的支持,以稳固自己在此地的长期统治。
铁蛋听完,也忍不住为李丁的主意叫好,张海却是眉头紧皱,将他恨到极点,此人伪装成进步人士,混入革命队伍,被委以重任,依然祸心不改,迫害百姓,残害同志,竟然硬生生将一级乡政府占领,为革命事业带来巨大的伤害,留此人活在世上,死在他手里的英烈忠魂难安,必须将此人尽快绳之以法。
铁蛋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正是年味最浓的时候,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这个时候都应该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八路军刚刚取得政权,这又是赶走小本子后的第一个新年,各级政府肯定都在趁着佳节之际与民同庆,暂时还不会料到外边乡镇有事发生,这里还能逍遥几天。
李丁派驻在县城盯梢的弟兄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说明城里的八路军没有异动,他们还没有察觉到黄崖湾的变故。村外的布防也随着铁蛋人马的到来得以加强,乡公所内李丁和小五点一直在修筑工事,防御水平比之前已有显着提高。整个乡公所不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要想攻进来,那也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铁蛋虽然自信满满,但知道此行重任再肩,凡事不敢大意,和李丁几人开完碰头会后,不等吃饭,便带着张海去村外检查手下的防务情况,再三叮嘱众人提高警惕。铁蛋一圈转完,看着乡公所在自己的精心布置下,已被防卫的铁桶一般,放下心来,带着张海打马回到乡公所。
李丁早已准备好酒肉,和小五点在伙房里等候,二人见铁蛋和张海归来,赶紧相邀入席。闻到酒香的铁蛋,馋虫早被勾起,也不谦让,大喇喇居中一座,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工作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双方配合的也算默契,坐到一起的四人没有了昨日的芥蒂,气氛甚是融洽。在这难得的欢乐时光,向来严肃的张海也没让众人扫兴,三杯酒下肚,便放开手脚,揎袖敞怀,陪着三人痛饮起来。四人频频举杯,不断推杯换盏,喝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都有了几分醉意。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近三更,李丁环视众人一圈,端起酒杯,率先站起身来说道:“大敌当前,我就不劝二位长官多饮,咱们今天就杯中之酒,点到为止,待问鼎中都后,咱们再开怀畅饮。”
小五点也起身附和道:“咱们弟兄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喝酒机会,二位长官今日辛苦一天,就早点休息。”
面红耳赤的铁蛋虽然有些意犹未尽,可是看着李丁和小五点起身准备结束,也不便勉强,知道自己带兵在外,责任重大,不能因为喝酒误事,便开口说道:“客随主便。”
张海也端起酒杯,向李丁、小五点二人微笑致意,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四人共同举杯,把杯里的酒干完,便分头回到屋里去歇息。
李丁今天喝得不少,却没有醉意,他的心好像总是被什么束缚着一样,感到紧绷,下坠。他一直暗中做着自我安慰,心却始终放不下来。有些焦虑的李丁懒得脱衣服,和衣往炕上一倒,胡乱拉条被子盖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突然,李丁好像听到外边有枪声传来,顿时紧张起来,赶紧从炕上一跃而起,穿上皮袄,走出屋外。
远处的枪声很快就再次传来,在深夜里更显清脆、刺耳,听声音距离乡公所并不太远。枪声接连不断地响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李丁冲着站岗的哨兵问道:“什么情况?哪里在打枪?”
哨兵答道:“我也是刚听到外边有枪声传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李丁和哨兵对话的当口,外边的枪声越发地绵密起来,已经毫无疑问,村外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睡眼惺忪的小五点提着手枪匆忙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弟兄们,马上集合!”说完,掏出兜里的哨子,大声吹了起来。
酒劲早已上头的铁蛋,刚躺到炕上便呼呼睡去,此时正鼾声如雷,屋子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张海站在门口重重地敲打着铁蛋的房门,嘴里大声喊道:“营长,有情况,赶紧起来。”张海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睡梦中的铁蛋喊醒。
铁蛋听着院子里人喊马嘶的躁动声,知道情况不妙,使劲晃动两下脑袋,这才有些清醒过来,赶紧穿戴整齐,跨出门外。
此时外边已经枪声大作,匪兵也都惊醒过来,正手忙脚乱地排队集合。铁蛋看着乱糟糟的人群,连忙询问张海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张海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已派出人手前去侦查。
铁蛋不敢怠慢,迅速走到小五点已经集合起来的队伍面前。命令众人,往围墙上的炮楼和进入乡公所路口两侧的暗堡,增派人手,准备充足的弹药,一旦有人想进攻乡公所,便火力全开,将来人全部歼灭。
随后,铁蛋命张海和小五点率领其他人手组建突击队,构架层层防护网,以加强对乡公所的防御,若不慎被敌人包抄,则要伺机反攻突围。
铁蛋着急忙慌的一通指挥后,终于调派好兵力,完成部署。此时村外已经交织起了巨大的火力网,枪声激烈,火光冲天。手枪声、步枪声、机枪声,夹杂在一起,声声入耳。子弹飞过的亮光,手榴弹爆炸腾起的火光,照明弹闪现的强光,光光夺目。铁蛋知道,这不是小股敌人袭扰,应该是一支成建制的作战部队在战斗,遇到麻烦了,今天势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跑出去侦查情况的匪兵喘着粗气跑回来报告,据前方的弟兄所言,交火的是八路军的主力部队,不知道这些人在什么时候突破了层层哨卡,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村口,要不是被站岗的哨兵及时发现,开枪示警,驻守在村口的近百名兵丁便成了这些人的活靶子,只怕当场就得被歼灭。这些弟兄们被惊醒后,慌乱中仓促组织反击,已经失去了先机,被打死打伤众多,现在双方激战正酣。
铁蛋听说是八路军主力打来了,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心里不由有些慌张起来,他不知道这里的消息是如何泄露给八路军的,也不知道八路军为什么在突然间便神兵天降,来到了村口,若是村口失手,乡公所的防卫将压力大增。铁蛋不敢马虎,赶紧命张海和小五点亲自赶往村外指挥作战,自己和李丁坐镇乡公所,统筹指挥全局。
一边的李丁听完匪兵报告,也疑窦丛生,对八路军的突然到来深感意外。自己除了在县城安排了眼线,全天候侦查县大队人马的调动情况,还在距离黄崖湾乡十里、五里、三里的地方,分别埋伏了为数众多的暗哨,一旦有风吹草动,那些暗哨便会及时鸣枪示警,层层传导警报。如此大规模的八路军行进,怎么可能轻易瞒过这些耳目,突然间便从天而降一般,来到自己眼前?
刺耳的枪声,很快就打乱了李丁的思绪,顾不上去考虑八路军是如何来的,眼下抵挡住这些人的进攻才是首要任务,否则自己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他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打起精神,紧跟在铁蛋身后,希冀着抓住铁蛋这颗救命稻草。
张海带着几名警卫,小五点带着“云雀”和几个手下,一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密集的子弹,悄悄机动到双方交战的前沿。
八路军的火力很猛,压制着匪兵抬不起头来,虽然是在夜间出击,他们却能轻易辨别出地形,找到布防的缺口,一路势如破竹,把村口驻防的匪兵打的连连后退。
小五点看着匪兵们无心应战,节节败退,不断压缩自己的战略纵深,知道这样打下去,溃败是迟早的事。小五点对后退的匪兵大喝道:“给我往前冲,谁他妈要是后退,我一枪崩了他。”说着朝天鸣出一枪。
正在后退的几个匪兵听到小五点的呵斥,心生恐惧,又都转回身子,往前冲去。众匪兵虽然硬着头皮向对面开火,但他们根本不愿恋战,他们摸不清对方的虚实,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在对方强大的火力打击下,早已人心惶惶。
高歌猛进的八路军战士,在火力掩护下,不断奋勇冲杀,震天的喊杀声在匪兵的耳畔不断回响,匪兵们早都吓破了胆,手忙脚乱的组织着还击,不断有人中枪倒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匪兵们看着同伴成片倒下,反抗意志已经大大削弱,任由小五点在身后鸣枪示警,仍然不断仓惶后退,躲到安全地带,都抱头鼠窜,逃亡乡公所。
冲在前边的八路军高喊着“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火光里,几个来不及后退逃走的匪兵已经双膝着地,跪在路边,大喊“饶命!”双手举起枪支投降。
小五点看大势已去,知道再坚持下去,便会全军覆没,便对张海说道:“张营副,这里守不住了,咱们往后撤吧,退回到乡公所,那里有角楼和碉堡,八路军冲不过去,我们不能在这里做无谓的牺牲了。”
张海说道:“宋连长,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保存实力,不能把弟兄们都拼光了,再晚就来不及了。赶紧撤吧!”
二人合计完后,下令撤退,迫不及待的匪兵便一窝蜂往乡公所方向跑去。村外一百多人的驻守部队,溃逃回来的已不足五十人。张海和小五点带着各自的随从夹在人群里,也仓惶退回到乡公所院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