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棠,哦不,现在应该唤他阿爻。
我与阿爻的初遇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以为是在冷宫。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在储秀宫外的宫道上。
原来那般早之前,我们就已经相逢。
原来他就是那个小太监。
所以,这才是他选择我当这大齐皇帝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为何会知道这件事呢?
大概是在沈府中看到了许多盏相似的琉璃灯时,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又被翻新上色吧。
城墙下,颓靡的血染红了整片黄土。
我取下了阿爻身上所有的箭矢,抱着他回了宫里。
好像是有人来阻止我的,我不记得了。
只有掌心黏腻的血冷得出奇。
他们想要一个合格的大齐君王,而我只想要我的阿爻。
我做的一切谋划,都是为了留下他。
锁住他的羽翼,让他再也无法离开。
可是桀骜的海东青,又怎会轻易被驯服?
被强行折断羽翼,只会拼尽全力与你同归于尽罢了。
阿爻还是太心软了。
算无遗策沈徇棠,为何不把我一起算进去呢?
这大齐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呢?
我自五岁起,未享受过皇子该有的待遇。
甚至连我原本的名字,也被我那个父皇收回。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忘却了原本的名字。
我只记得我叫步韶栾。
这是他取的名字。
我遍寻天下名医想要留住他,却被应敛一句话打入地狱。
难怪他不让我去找药王谷的人,他竟然是药王的关门弟子。
应敛说的没错,他碰上我们大齐皇室的人,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阿棠他是欠了你们步家的人什么啊,老子给他下毒,害了顾家满门,儿子让他万箭穿心而亡。”
“阿棠他得多疼啊,他最怕疼了。”
是啊,阿爻最怕疼了。
怕疼为什么要一次次救我呢?
明明想要报复我,为什么又要替我扫平所有障碍?
毁了自己一手拉拢的势力。
提拔了百里微生和宁弋为我稳固朝堂。
杀了宁王,除了林旭,将赣南守军军权收归天子。
让陈庆护卫边疆。
将布好的天下谍网交给了吴漾,天下耳目尽归中央。
甚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将阉党重新起势的可能彻底摁死。
顾爻啊顾爻,你究竟想要我怎样呢?
步韶栾不知道。
*
棠一向我辞行的那一天正好是阿爻下葬的时候。
我以为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却还是低估了他的谋计深远。
看着棠一手上的暗卫令牌,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陛下,这是主子亲训的栾字暗卫,忠心不二,必会护得陛下周全。”
“他,他何时打算的?”
棠一沉默了一会。
“主子将陛下接出冷宫的那一年。”
棠一看向上首的帝王,只觉得那脊背好像塌陷了许多。
就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干了三魂七魄。
他只见步韶栾颤着指尖接过了令牌,一滴清泪落在黑金色的令牌上。
棠一低下头,不再看。
少年帝王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问了棠一一句,“你今后有何打算吗?”
棠一摩挲了一下腰间顾爻赐予的名牌,轻声笑道:“替主子看看我大齐大好河山,他一直想去看看江南,此行离去,就先下江南。”
步韶栾一愣,轻轻摩挲着掌心的令牌,“也好。”
困囿于深宫的海棠,也该随着自由的风,去这大江南北好好看看。
步韶栾看着棠一离去的背影,竟无端有些羡慕。
这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是了,阿爻过得那般苦,怎会想留在这深宫呢?
他本可以在报了仇之后就离开这上京城自在潇洒,就算寿数不多,几年时光,也应当会过得极为快意。
可如今却永远困在了这上京城。
永远也离不开。
顾若棠啊顾若棠,你还真是言而有信。
君子重诺。
你说了不会离开这上京城,倒是真就将自己留在这上京城。
我倒是希望你食言。
也好过如今这般。
是他想要亲手折了海东青的羽翼,终究却还是没有留下他。
可是顾若棠啊,我终究是放不开手的。
*
步韶栾最近干了一件大事,将顾爻的身份公之于天下。
立成国公世子顾爻为皇后。
宁弋和百里微生在朝堂上对视一眼,看着上首笑盈盈的君王,带头表示赞同。
有些个迂腐顽固要死谏,步韶栾也只是笑了笑。
抬抬手让人让开。
“王御史,不是要撞柱死谏吗?殿外太医和禁卫已经候着了,无论你是生是死,都能有个定断。”
年纪能当少年爷爷的老头,颤着手指,眼睛一翻,直接在朝堂上晕过去了。
步韶栾还是那套混不吝的模样,看着下首一群面色铁青的老匹夫,嗤笑一声,“你们当日也没几个在上京城死护着朕,是掌印调度有方,救了这大齐于水火,你们若是谁敢说他一句不是,朕就让你们全家给他陪葬。
你们骂朕,或许还能搏一个死谏君王的好声名,若是你们敢嚼他一句舌根,诏狱中的刑具,相信你们这些个身娇肉贵的,不会想体验的。
朕不是什么好人,也随你们怎么说,但你们若是犯到他头上,朕不介意当个暴君,各位都记住了吗?”
少年俊秀的面容笑吟吟的,可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
“臣等遵旨。”
步韶栾很满意。
他点点头,“那此事众卿无异议,就这么定下来了,顺便找个人将王御史抬回府中吧,退朝!”
步韶栾起身走下台阶,殿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少年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偏过脑袋,轻轻歪了歪头,露出了可爱的虎牙,“对了,你们也别想着将自家的孩子送进宫里,此生,朕只会有皇后一人。
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
殿中一片哗然。
步韶栾却没有理会那一片混乱,抬步就往外走。
应敛和寒疏离开之前,特意来顾爻墓前道别,正巧听到了这个消息,烧纸钱的手一顿,才继续往火堆里放纸钱。
“阿棠,这小皇帝,终究是疯了。”
都疯了。
没有一个走得出来。
顾爻和步韶栾,都被困在了上京城。
三魂七魄困囿于深宫,只会在宫墙之下彻底糜烂。
*
正乾二十三年,步韶栾退位,无人知其所踪。
明明还未到不惑之年,那鬓角却已然白了。
他带着最烈的毒药来到顾家祖坟,指尖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名字,轻轻笑了笑,“阿爻,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待在深宫里,但阎王殿的命薄上,我们俩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所以,我入赘顾家,好不好?”
黄昏下,只有竹影摇动带起的“沙沙”声,无人应答。
步韶栾垂着眸,轻笑一声,透着些无赖的劲,“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步韶栾靠在墓碑之上,声音低低,心中平静,像是闲话家常,“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这般无赖了,你也该习惯了。”
步韶栾按下机关,原本封死的石板开了个口。
他捏着药瓶,打开了棺椁,那已然是一具白骨。
步韶栾却像是朝圣的信徒,找到了久寻的神明。
他轻轻翻下棺椁,手指轻轻搭在那手骨之上,含着笑按下棺内的机关,将之彻底封死。
他亲昵地蹭了蹭,像是有些眷恋,“阿爻不要怪我,这大齐已经是国泰民安,我也找好了继承人,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我想你了。”
棺椁中是一片死寂与漆黑。
灼心的毒药发作,步韶栾眼前一片黑沉,却执拗地靠近那一具白骨,“如此,也算得死后同穴。”
大齐在步韶栾的治理下,由霁初而至于烈日骄阳时。
他完成了顾爻的期望,而如今,他也要去追求自己的梦中人了。
顾爻死于而立之前。
而步韶栾与其同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