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安定其实是很忙的,一个人恨不得当成两个人来用,可陈柏却没有太多想留着的意思,向上级打了个假条,一请就是半个月。
“陈柏,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是很缺人的。”
“我知道,可我想去趟晋北。”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愣,轻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陈柏一眼,在假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人的行程总是有些枯燥无味的,看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陈柏心中竟生出些胆怯。
带着些软弱与无措。
从前他还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为了阿爻报仇,可如今真的等到自家人当家做主,他竟然不知道该和顾爻说些什么。
带了些祭品晃晃悠悠地上了山,陈柏只觉得这风凉得很,紧了紧衣服。
往林子深处走,孤零零的两座坟头并肩而立,就像是两人依偎在一起。
陈柏摆上祭品,点上蜡烛,纸钱在风中化作飞灰。
“阿爻,现在一切都好了。
“那些鸠占鹊巢的混蛋被我们赶了出去,你,在下面……还好吗?”
陈柏的声音一顿,带着些哽咽,仰头眨巴眨巴眼睛,泪却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兴许是嫌弃自己有些丢人,陈柏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些年的近况。
“父亲这些年退了下来,中央对他很照顾,我也升了级,之前情报处那个大哥,他结婚了,生了个很漂亮的小孩,还有……”
青年的声音温柔又无奈,只报喜不报忧,说到最后,还是有些哽咽。
“阿爻,我们都挺好的,只是……”有点想你。
陈柏垂了垂眸,将手中最后几张纸钱丢进火堆,缓缓起身。
“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带着薄茧的指尖抚上青石碑,“阿爻,就算你成了他阎家的人,但烈士陵园,你也要回来看看啊,别嫁出去就忘了娘家。”
说到最后,陈柏像是有些赌气,伸手戳了戳那个名字。
就像是多年前戳着顾爻的额头。
就像是顾爻还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小时候会向他讨糖吃的小孩。
他的弟弟,顾爻。
陈柏叹了口气,默默收回手,转身朝山下走去。
风卷起纸灰,远方的佛寺传来诵经声。
一人孤影,两座孤坟。
刚刚安定,是百废待兴,着手整理烈士名单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
总归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些。
陈柏看着那报上去的烈士名单,深深叹了口气。
这十几年,太苦了。
能留下名字的都是亲友没有死绝的了。
又有多少白骨埋在黄土之下,无名无姓。
越看越难受,陈柏所幸将那名单一合,出去透透气。
***
指尖轻抚着新的石碑,陈柏竟不知该用什么心思来面对顾爻。
隔着一方青石碑,也算得重逢。
他感受着微风拂过耳畔,只觉得今日阳光正好。
脑中却还是那日刑场上的场景。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终生摆脱不掉的噩梦。
那样光风霁月的阿爻啊,被压到刑场上,浑身都带着伤。
他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看着那正在宣判他“罪行”的畜生,再看看台下麻木不仁的“同胞”,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泰然自若。
隔着骚动的人群,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好像与躲在暗处不敢出声的他对上眼,又很快移开。
看着那道貌岸然还要往他身上安罪名的汪景轻啐一口,用尽了毕生学到的所有“污言秽语”。
那是陈柏第一次见到顾爻那般直白地骂人,也是最后一次。
把眼前的人都骂得面色铁青,恨不得马上就将他杀了。
可偏偏今日主刑的人又是个亏心事做多了迷信的,非要学着古人那一套,午时行刑。
顾爻看着面色铁青却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汪景,脸上扬起一个笑,像是一只斗胜的公鸡,昂着头,气势汹汹。
当几个人向他走来的时候,陈柏看到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带着坦然,扫视了一眼台下看戏的人群,扬声道:“我顾爻,今日为国捐躯,无怨!无悔!”
随后收回目光,也不管台下那群人的目光,坦然赴死。
陈柏却看得分明,那些人,不,应该称之为行尸走肉的脸上没有半分波动。
就好像现在遭受着迫害的人,不是自己的同胞。
十几刀下去,倔强的人愣是没有一声惨叫。
陈柏隔着人群,看到汪景脸上的遗憾神情,看到了群众的淡漠神情。
他们像是看戏的看客,白嫖了一场免费的好戏,临到末尾,甚至还能言语两句这戏的好坏。
那是陈柏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怀疑。
他,真的可以救国吗?
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国家,沉珂病重的国家,他,真的能救吗?
可打碎这份怀疑的还是顾爻。
陈柏被同伴死拽着回到暂时居住的地方时,已经感知不到周围的情绪了。
他一直被教育着爱国,救国。
可这件事情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他又回到了那日送顾爻出国,他问了顾爻一个问题,和当时一样的问题。
“阿爻,我们真的能救国吗?”
这是他心中最深的怀疑。
那人没有回头,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脑海,没有半分犹豫。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国,也不知道自自己能不能看到天光破晓的那一日。
但我愿化作蜡炬,燃尽萤火之光,照亮这漫漫长夜。
即使,我的努力只是微末。”
那一瞬间,陈柏沉默了。
而此刻的陈柏也沉默了。
对着这一方青石碑他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收回,转瞬间就将身体站得笔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顾爻同志,阎郁同志,贺言深同志,感谢你们对共和国的付出!”
笔直的身影朝外走去。
外头,是阳光正好。
顾爻,革命烈士,不幸在北平被捕,宁死不屈,死于乱刀之下,时年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