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不是吗?
姚子忍见尧帝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再劝。
毕竟尧帝登基已经十一载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举步维艰的稚嫩少年了,而是早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帝王,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尽在掌控。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沉默,不过尧帝算了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若是这将近三十万将士,全部死在这皇权斗争中,他这暴戾的名声传出去也就不远了……
是夜,长信侯接到尧帝的密诏,召他带着剩余人马,不必勉强抵抗,且战且退,慢慢退回京都,只等定北王的军队,长驱而入,兵临皇城。
长信侯接到密诏之后,也松了一口气,感叹这场内乱终于要结束了,看着带着面具的军师百里奚,即便是心有疑惑,到底没有多问。
百里奚虽是军师,平日里却从不多言语,不过于兵法上,却颇为有能力,常常出其不意,才能以少换多,撑到今日,只是不知怎的,竟甘愿做个小小军师,实在奇怪……
但凡有战争,必会有无数人流血,也会有无数人因此牺牲,定北王的军队虽然并没有烧杀抢掠,可每到一城,却也会大肆收缴粮草,惊扰百姓。
这些兵士本该死在战场上,即便是马革裹尸,也比死在这毫无意义的内斗上强啊。
看来等到此战结束,他应该告老还乡了啊……
随着长信侯不着痕迹的退让,定北王的军队势如破竹,不费一兵一卒,不过一月,便已兵临皇城。
不管皇城内百姓官员如何作想,穆清宴倒是悠哉的很,包围皇城的第一夜,穆清宴拎着一坛酒,抱着一个锦匣,来到了关押孔令宣的军帐中。
孔令宣手持一卷书简,正在看,颇为专注,这样大日子,他过了都快小一年了,除了没有自由,别的地方都好。
平日里无事就会写些战役之后,如何安抚百姓的折子,以及如何发展民生,让天下百姓过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生活。
没了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反倒是心境平和,从旁观者的角度,更能看透上位者的心思。
不得不说,定北王穆清宴,真的是生不逢时啊……
“孔相,今日可是得空?”穆清宴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孔令宣突然觉得,恍如隔世之感,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二次听到穆清宴的声音。
“王爷请进。”孔令宣即便是不出门,也能听到外面偶尔的议论,更是清楚如今的战况,知道军队已经到了皇城,明日必有一场决战。就是不知定北王今日来找他所为何事?
看着穆清宴手中的酒坛,孔令宣有些讶异,说道:“王爷今日倒是好兴致。”
“不知孔相可否给本王一个薄面?陪本王喝上两杯?”穆清宴笑道,放下酒坛,唯独手里的锦匣依旧紧紧抱着。
“能与王爷对饮,是令宣的荣幸。”孔令宣拿了两只空碗,亲自为穆清宴满上一碗,真的是一碗,而非是宫中那种精致玲珑的酒杯。
穆清宴一手抚着匣子,一手端起碗,轻轻嗅了嗅,笑着说道:“好酒,就是烈了些,不知孔相可否能适应这边关烈酒?”
“令宣不才,倒也能陪王爷喝上一碗。”至于再多的,就不行了,虽然相信穆清宴不会害他,可这到底是在军中,还是在皇城底下,贪杯误事,他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
“足矣,足矣了。”穆清宴豪爽的与孔令宣对饮,随后一饮而尽,倒是少了一丝平日里儒雅,多了一丝军中将领的豪迈。
孔令宣陪着喝了一碗,瞬间脸颊绯红,不得不说,这边关的酒,确实烈啊,大抵边关苦寒,京都中的绵软美酒,是不足以驱除边关将士的寒冷吧,也就只有这种烈酒,才最适合边关。
孔令宣喝过一碗,就不再喝了,只是看着穆清宴,一碗接一碗的喝着,目光时不时打量着他手中的锦匣,看着着实普通,不过从穆清宴对它的态度上来看,却是无比珍视。
穆清宴不在意孔令宣的打量,也不在意孔令宣是否会陪他说话,他似乎只想找一个人,一个人陪他坐着,不至于太冷清,便足够了。
一坛烈酒,足有二斤重,除去孔令宣喝的那小小一碗,全进入了穆清宴的肚子,他喝的又急又快,却并无半分醉意,似乎眼神更加清明。
终于,剩下最后一碗,穆清宴没有在直接喝下,反而开始说话,将锦匣珍而重之的放到桌子上,起身向孔令宣行了一礼。
“王爷这是做什么?”孔令宣连忙起身避开。
“孔相请听本王一言,本王有件事需要托付给孔相,请孔相务必要答应。”穆清宴神色郑重的说道。
“若在令宣能力范围之内,必不会推辞。”孔令宣也没有大包大揽,君子重诺,若他不能做到,绝不会答应,否则岂不是失信于人。
“本王知道,本王也不会让孔相为难。”穆清宴点点头,随后看向桌子上的锦匣,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
“这个锦匣,烦请孔相在本王死后亲手交由太后。”
“王爷,您也知道,令宣受当今陛下赏识,未到而立之年,便做了丞相,这锦匣令宣可以转交,只是陛下那里,令宣不会隐瞒,若是陛下不允,令宣恐有负王爷所托。”
孔令宣有些惭愧的说道,他自小学的是忠君爱国,君子坦荡,陛下与他,算是伯乐与千里马,他不会隐瞒陛下任何事情,即便想帮穆清宴这个忙,话也要说在前头,他不想欺骗穆清宴。
即便穆清宴日后或许不会知道,他也不想欺骗。
“无妨,陛下不会阻拦。”穆清宴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赞赏的看向孔令宣,蜀国有这样的丞相,是蜀国之幸啊。
只要他死了,陛下是不会阻拦的,不过就是一些信件罢了,对蜀国,对陛下,都没有害处。
“既然王爷应允,这个忙,令宣不会推辞,令宣必会亲手交到太后手上。”孔令宣看着穆清宴的眼神带着一丝悲哀。
他知道,今夜一过,或许世上便真的不会有定北王了。
“多谢孔相,本王告辞了。”穆清宴点点头,最后看向桌上的锦匣一眼,毫不犹豫的走出去。
只是孔令宣看见穆清宴出去的那一瞬,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弯了弯,仿佛放下了心事的定北王,再也不惧生死了……
而此刻,对于兵临城下的尧帝,似乎并无担忧,他闲庭信步般的去了福宁殿,挥退了殿外的守卫,缓缓走入殿内。
魏太后似乎并无意外,挥退了宫人,看着尧帝是眼神一如往昔,眉眼间都是笑意:“陛下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慈安,多日不曾给母后请安,儿臣不孝,还请母后赎罪。”尧帝不似往日只是弯腰行礼,反而恭敬的跪地行了大礼。
“陛下起来吧,这孝与不孝全在心里,这些表面功夫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陛下的孝心哀家心里知道。”魏太后一如既往的体贴尧帝,从不曾苛责。
“多谢母后,儿臣受教。”尧帝面带笑意的起身,坐在魏太后对面。
“哀家瞧着,多日不见,陛下怎么又清瘦了许多?”魏太后蹙着眉,实在是尧帝的面色算不上有多好,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近日天气炎热,儿臣便用的少些,母后不必担忧,过些日子就好了。”尧帝故作轻松的说道。
“陛下的身子重要,若是哪里不适,可要及时请御医,万万不要讳疾忌医啊。”对于尧帝的身子,魏太后一向很关心。
“是,母后,儿臣记下了。”尧帝笑着应道,随后又顿了顿,才说道:“母后,今日定北王的军队已经包围皇宫,想必明日便会开战,儿臣担忧母后,母后这里……”
尧帝话未说完,便被魏太后阻止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陛下,哀家是蜀国的太后,亦是陛下的母后,受天下万民敬仰,如今定北王犯上作乱,打着哀家的旗号行谋逆之事,哀家怎能置身事外?
明日哀家便坐在太和殿一起等侯,哀家倒要看看这定北王意欲何为?”
一句话给定北王定上了乱臣贼子的罪名,丝毫不提及因为她的密信,定北王才会起兵的。
魏太后的一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母仪天下的风范尽显,身为太后,怎能畏惧生死?
“那明日儿臣便亲自来接母后。”尧帝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幽暗。
“不过,在此之前,陛下还要做一件事。”魏太后抬头,看向殿外,似乎随着侍卫们的离开,福宁殿四周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阔朗了不少。
“母后请说。”对于魏太后的话,尧帝无有不应的,除了那一次,当众忤逆太后。
“哀家病了这么久,倒是觉得这福宁殿冷清了不少,明日召外命妇们进宫吧,也好陪哀家说说话,让大家看看,哀家这身子康健的很。
以免在外人眼里,倒是成了陛下不孝,软禁哀家,哀家便是让众人看看,陛下与哀家,不是亲生母子,却胜似亲生母子。
陛下对哀家的孝心,天地可鉴。”
魏太后即便不出去也知道,对于她久不露面于人前,早有流言蜚语,加之定北王的军队,打着她的旗号,即便朝臣们不说,可尧帝的名声也受了影响。
若是再不露面,怕是这软禁之名便要坐实了。
“母后……”尧帝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为自己之前的小心思而羞愧,他不该如此试探太后的,只是他想尽快平息事端 ,说到底,是他狭隘了。
太后始终是太后,是那个一心为他着想,一路扶持他的母后。
“陛下已到而立之年,是皇子公主们的父皇,肩膀上更是担负着天下万民的生计,这一路走来,哀家都看在眼里,哀家对陛下的作为很是满意。
哀家是陛下的母后,都说父母之爱子,择为之计深远,哀家能做的不多,就最后再助陛下一臂之力,此事过后,哀家便安心的颐养天年了。
日后这些琐事,陛下也不必来烦扰哀家,陛下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老是依赖哀家,不像个样子。”
魏太后的话深深的扎进了尧帝的心里,让他不由得低下头,深深反思,反思自己是否是真的太过依赖太后。
无论他想做什么,魏太后都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若是没有太后的那封密信,定北王或许可以抗住不休的折磨,却未必会这么快起兵,按着他规划好的路走,是太后一直在包容他。
包括之前的祁氏之乱,任氏之死,毫无意外都少不了太后的参与。
“母后,儿臣记下了,是儿臣无能,总是让母后烦忧,儿臣很是愧疚。”尧帝低下头。
“才刚教过你,这么快便忘了?哀家当初既然扶持你做了帝位,这帝位你便给哀家牢牢的坐着,如今这副作态,是想说哀家当初的眼光不好吗?”
魏太后才不想听尧帝的愧疚之语呢,她虽是女子,却自认不让须眉,何曾如此这般轻易低头,即便她是太后。
只是此刻的他,大抵在为了自己之前的行为而愧疚吧,真是个重情的傻孩子,她若不愿,谁能强迫她?谁能勉强她?即便是陛下也不行。
看着尧帝有些泛红的眼睛,魏太后忽然就心软了,她显些忘记了,在先帝诸子中,尧帝真的算不上最聪明的,却是最重情的,用人不疑,礼贤下士,其实适合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这样,整日里活在阴谋诡计之中,是被活生生逼出来的,生而丧母,年少丧妻,在这偌大宫里,除了她这个母后,又能依靠谁?
即便他是帝王,是孩子们的父亲,可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披着满身盔甲的寻常人罢了,这些皇权富贵,没有真正的迷了他的眼,更多的是束缚他的枷锁。
除了她,大概也没有人会真正的心疼他吧。
不要觉得帝王便不会累,只能说众人皆苦,只是各有各的苦罢了。
贩夫小卒,富豪乡绅,文武百官,都各有各的苦,不过是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这不是矫情,而是事实。
到此时,魏太后宁愿尧帝如同先帝一般,是个沉迷权势美色的帝王,自然不会累,而非是像现在这样,清醒的煎熬。
当年她在众多皇子中,挑中了他,扶持他,一路走到如今,或许是她执着了。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回头路,无论是对是错,只能走下去,其实尧帝做到稳定现在的局面,已经很不错了。
有些人,即便是死了,都在一直影响他,祁氏,任氏,定北王,一条条锦囊妙计省了他多少心思,或许这也是尧帝如此放不下的原因吧 。
魏太后在宫里才是真的耳聪目明,她知道,眼前的帝王早已不复最初的纯粹,他会利用她这个母后,也会算计她,不过她不介意就是了。
没有人会生来就会做帝王,或许有,但他不是,他一直在努力做的更好,只是不为外人知道罢了。
“哀家今日心情不错,刚好想做些吃食,陛下留下来陪哀家一起用膳吧。”魏太后语气温和,带着一丝宽容。
“那儿臣便叨扰母后了。”尧帝眼神晶亮,如同孩子一样。
或许是幼时那五年无人陪伴,自生自灭,让他格外在意这些真正关心他的人,或许他也曾害怕被抛弃?
褪去这层冰冷的外壳,谁又不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呢?
魏太后曾经也不例外,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只是如今她早已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