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旎欢艰难地涉雪而行,身上繁重的大氅浸湿后更加沉重,衣裙被汗水打湿贴着身体又黏腻又厚重,雪中还有干草和麦麸,跟皮肉摩擦立即见血。
不多时,她的鞋袜就被积雪浸湿了,渗出点点血色。
她痛的直吸气,抬眼仍是白茫茫一片,明明是从猎场高台后面溜走,奈何走了不知多久竟还没到出口。
她挣扎着走到一高处山坡上,靠着树坐下,将鞋袜尽数褪去,光洁的小腿上皆是点点血痕。
宋旎欢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但她知道这是从谢家逃走的绝佳机会,怀中是姜瑶的身份文书,只要逃出这个猎场,她便自由了。
说不定,还能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远处白茫茫的雪原一如她的记忆……刚到馥娆庭时,她还很倔强,毕竟是官宦世家养大的女子,有一份傲骨在身上,岂料那腌臜之处有的是治人的方法,一连灌下好几味汤药。
一朝醒来,不知这些药是如何对冲,关于前尘往事,她突然都记不清了,努力去回忆,也只是模糊一片,尤其是那个少年的脸。
此时雪已经停了,突然落下一两抨积雪砸在她身上,她来不及拍掉乌发上的雪沫子,便被掠过的一股箭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树后离她不足一丈处有只雪豹,身中了一箭正龇牙咧嘴在雪地里怒吼着打滚儿。
宋旎欢没有防备,还未等她看清,腰间一紧,立时便被人一把捞上了马背!她下意识去抓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的风声呼啸,将她赤裸的小腿拍打的生疼。
而小腿处的伤口方才那么一拉恰巧刮到马镫,令她失声的疼痛从伤处传来。
马背上的男人应该是用的巧劲拉她,不然这么一捞,恐怕就不止破了皮这么简单。
“别动。”
宋旎欢听到男子的声音,不等她作出反应,那男子放慢了速度,将她扶上马背。
他将马骑的很稳,衣服上熏了香,浓重的龙涎香味将宋旎欢包裹着,她垂眸望去,那人袖口的暗纹赫然是一条四爪蟒龙。
这是……六殿下!?
宋旎欢察觉到对方身份,身子一僵,虽是极力避免,颠簸中还是免不了与对方的胸膛一阵接触。
似是感受到她刻意要拉开的距离,六殿下慢慢将马停下,转身跳下。
他看着她滴血的腿,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察觉到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宋旎欢慌乱不已,却不敢乱动,只低声请求:“谢殿下相救,请殿下放我下来。”
女子眼尾一片绯红,睫羽间似有泪光闪烁,可待他细看去,却并未有泪落下。
这些年来她最擅长的,便是伪装。
六皇子萧慎唇边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你擅闯猎场,可知何罪?”
“我是走、走丢了,迷路了……”
“你既知我身份,就应知擅闯皇家猎场,是死罪。”
听他语气严肃,宋旎欢一张脸吓的煞白,紧抿着唇,衣裙浸湿又吹了冷风,她瑟缩着,整个人看起来娇柔如同风中不堪折的娇花。
她白皙的小腿上渗出血珠,顺着足尖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他道:“不说话?那便跟我回去领罚。”
而后跨上马,“驾”了一声便向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
高台上的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茫茫雪原中一女子身姿窈窕,淡色的衣裙如一朵盛放的凌霄花随风摇曳,娇柔无骨地依偎在男子宽大的怀抱中。
片刻前,高台上的场景令人一度尴尬不已。
谢云霁着一身青灰色袍衫,玄色涤带束腰显得身姿挺拔,仪态端正,就这样踩着满地银白,踏雪而来。
一向温和从容的面容,却隐隐带着几分急切之色。
乐宜郡主一如既往地将缰绳递给他,他竟直接闪开了。
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在场的女眷脸上逡巡而过,薄唇紧抿,似乎是寻找什么而不得。
周围一片寂静,乐宜郡主打量着面前男子奇怪的神色,虽是被驳了面子,仍然耐心询问道:“子澈哥哥,你怎么了?往年不都是与我同乘?”
雪原之上一片苍茫,高台之上已无佳人身影。
谢云霁心中猜到七八分,一阵挫败感袭来……她,竟还是想走!?
“子澈哥哥?”
“臣家中有要事,先退下了。”
谢云霁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脸上流连,便转身要走。
“谢大人,你这是要去哪?”乐宜郡主看着他骤然离去的背影,惊怒道,“我等都是奉旨来猎场围猎,谢大人莫不是要抗旨?”
乐宜贵为郡主,自小在太后身边养大,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先前被谢云霁拒婚,反倒彻底成了她的执念,但现在这情形,饶是再对谢云霁爱慕,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谢云霁全然无视她的话,随意找了匹身侧的马,将缰绳一握,一个利落地撩袍,便翻身而上。
他勒紧缰绳,声音早无以往的温和:“郡主即可向圣上表明,谢某悉听圣上发落!”
乐宜郡主刚想发作,便看到那二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
那二人走的近了,原本喧闹的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
谢云霁也止住了步伐,随众人一同跪下叩拜六皇子萧慎。
萧慎应声唤他们平身,将怀中女子裹住跳下马来,“此女子是谁?方才她擅闯围场,被我擒住。”
萧慎的目光一一划过在在场的勋贵公子,“擅闯围场,是死罪。”
“是谁将她带来?若是仍无人说话,我只好将她带回宫中按律处置。”
萧慎拨去宋旎欢面容上的几缕碎发,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这张昳丽的脸,抬手掐着她的下巴,“这样的美人,说不定是个细作。”
宋旎欢看到了谢云霁。
她知道,他不会救她。
本就是偷偷抬进谢府无人知晓,此刻有死罪在面前,谁会去领?
她衣衫不整,整个人发丝凌乱,又在众人面前露出了玉足,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折辱。
她闭上了眼睛,隐隐有泪水流出。
“她是我的未婚妻。”
谢云霁的声音冷冽而坚定的响起。
宋旎欢陡然间睁圆了双眼。
雪原之上,他脊梁挺直,一双眸子温和澄澈,泛着从容坚定的光泽。
六皇子道:“谢卿?不曾听说你已婚配。”
“母亲新丧,守孝一年,故未行婚仪。”谢云霁恭敬答道,端得是清正凛然,“姜娘子已居于我府中数日,亦是下官带她来的猎场。若是殿下要责罚,下官愿代妻受之。”
代妻,受之?……
宋旎欢心中一阵憾然,呼吸僵滞,他……?
谢云霁将外袍脱下,径直走到宋旎欢身侧将她揽过,又把外袍紧紧裹在她身上,遮住她裸露的小腿。
眼中漫出温和的笑意,低声在她耳侧道:“别怕,一切有我。”
他温和沉稳的气息让她有了无限心安,这是在曾经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
宋旎欢闻言垂下眼帘,眼眶微微泛红。
他将她安顿好后走到萧慎面前,跪在银白的雪地中,朗声道:“臣愿代妻受罚,请殿下发落。”
天地间一片寂静,须臾,萧慎突然爽朗一笑道:“好一对才子佳人,既是谢卿不慎迷路的家眷,那便带回去吧!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谢卿自行去慎刑司领十大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