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
谢云霁望着茫茫夜色,海浪声在夜晚有种洞察一切的苍凉感。
他在焦躁什么。
十分后悔临别时没有与宋旎欢说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十分后悔没有再多抱一抱她。
甚至后悔没将她带在身边。
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她在谢府会很好,谢家会将她保护的很好。
即使那频伽浮玉手眼通天,也不能跟世代清流的谢氏抗衡。
因为谢氏不仅是世家之首,更是天下读书人的脸面,也是皇帝一改重武轻文弊端的政绩。
只要宋旎欢不被那纨绔的美色所惑……只要她还爱他。
他从未觉得这样困顿萎靡,明知道眼前才是关乎到谢家利益和自己前途之事,内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厌烦。
谢云霁怅然地叹息一声,他何时这么没有自信了?
并非是通过光明正大途径得来的,所以就特别害怕失去吧。
他第一次赞同了萧慎的武力手段,道:“殿下,下令彻查流言所出之处吧,查清之后重罚,剥皮实草!”
萧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多时候这些人不是不懂,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你想跟他们讲理,就会被他们的一百种说辞绕进去。
不如直接武力解决来的实在。
时间匆匆而过,到了七月里,随着渐长的水势,运河的修建终于实行了。
消息传到云京,无不欢喜,谢老爷颇有感慨:“古来修堤就是不错的政绩,修运河,当真是头一遭!”
这样利好千秋万代的事落在自己儿子头上,真的是祖坟冒青烟,谢家名垂青史有望。
宋旎欢很赞同,也很自豪,自己的夫君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
同时内心欢呼雀跃,开始了运河修建,一切趋于平稳,是不是代表他就快回来了?
彼时宋旎欢已从魏夫人手中接过了一半管家的权力,想来是怕她独自待着无趣。
从下人口中得知谢老爷不止一次提到过她成婚近三年无子嗣之事。
哎,的确说不过去。谢云霁都二十四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谢氏族大,长房又如此富庶,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如今得知谢云霁快回来了,谢老爷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热切。
开枝散叶,看来迫不及待了。
自那次大雨之后,她就没有再去妙圆寺求子,如今雨过天晴,便邀魏夫人同去,这次是坐轿子去的,多带了些家丁。
庙里香火很旺,还有女子千恩万谢地来还愿。
有一个妇人闻见香灰味直犯恶心,捂着口鼻跑了出去。
她怔怔望着庙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真的这么灵么?
如果可以有一个与谢云霁的孩子,要她付出什么都甘愿。
然而她却不知,有些愿,神明不许,皆是有因果的。
缭绕的烟雾下,挚诚祈愿的女子眉如远山,嘴角没有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白日里还有事可做,夜里全然是自己的时间。
到了夜里,她可以花费很长时间去沐浴、梳头、看书、练字,或者对着镜子发呆。
反正没有人在等她。
夜里的时间变得极为漫长,被褥上、衣物上关于谢云霁的味道已经散尽了。
床很大很空,她只用睡半边。谢云霁很少入她的梦来,最近总做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的画面令她感到陌生,天空垂的很低,仿佛要压到人身上来,她呼吸急促,因为跑的太快,肺似乎要炸开,嗓子里又干又热。
冬日里的衣裙本就厚重,跑起来愈加沉重,繁复的裙摆被干枯的枝丫勾住。
后面有如附蛆的杀手,提着尖刀追着喊着。
她紧紧拽着几欲昏迷的少年,紧紧地。
“谢檀,你不要睡。”她将他背在背上,在树丛中奋力奔跑,“再往前跑跑,从那条小道就可以离开云京,你走吧。”
那时的他们还都是少年模样,两人一样高,甚至谢檀还要更瘦弱些。
面对他哥哥的多次构陷,她不再劝他放宽心了。
因为他哥哥真的要杀他。
没有母亲的少年,在那高门里怎么能保全自身呢。她亦只是官宦人家的小女儿,与父亲多次说起谢檀遭受的虐待和陷害,父亲只当她胡说,毕竟对方是清流谢氏,那光风霁月的大公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朱钗、耳环、手链、璎珞,在山中的岔路口,她一边拆着自己身上头上的钗环珠玉,一边往他怀里塞。
她眼里噙着泪光,可她使劲儿忍着。
“你走吧……一个人好好地……”她说。
他在冬日被推进水里,去族学中学习,字帖里却夹杂了触目惊心的反诗,发烧生病喝了药头发却白了……
他的兄长,分明想让他死。
可没有人信。
“快走吧。”她眼眶红了,推他,“快走!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
若他再不走,就要被害死了。
她没能力救他,保护他也只能让他逃走。
那少年揣着她的珠玉,嘴唇咬的发白,踉跄着消失在山路尽头。
他的背影单薄又孤独,时不时地抬起手臂抹眼睛。
她看着他的背影喊:“我等你回来娶我!”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她才蹲在路边尘土中痛哭起来。
可没过几日,他就被带了回来。
谢家人找到了他,他的父亲、兄长、继母都出来迎他,关怀备至。
她却被父亲关了起来,不允许再出府。
她望着谢家所在的方向,那片天空如此寂寥,她嘴唇翕合,轻轻对那少年说……
梦醒了,宋旎欢怔怔盯着帐子顶,万籁俱寂,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梦中的场景如墨般晕染散去,留下梦中不顾一切地奔跑时,胸腔里淡淡的血腥气。
她闭上眼,梦中的画面剩下一双幽黑的眼,目光热烈又凄楚。
她叹息一声起了床,没有睡饱之后的餍足,只有空虚和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