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走了之后,宋旎欢便转身回到了草亭之中,然后静静地坐在了谢云霁的身旁,看着他的睡颜出神。
对于自己年少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她已经忘记了很多,尤其是有关谢檀的那些记忆,更是模糊不清。
如今她只能依靠别人的讲述和描述,尽力去拼凑出一些零散的片段。
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她发现要真正了解谢檀几乎是不可能的。谢檀虽然生于谢府长于谢府,却仿佛一个隐形人般存在着。
没有人对他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只知道他是那个桀骜而孤僻的二公子。
想重新认识他,实在是太难了。
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被流放到了教坊司,如果说当时真的和谢檀有难舍的情谊,那么为什么他没有来寻找她呢?为什么没有救她出苦海呢......
想到这里,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人死,灯灭。
在另一个世界,他已然往生了吧?
宋旎欢望着面前的郎君,眼中是复杂的情感,他是她情窦初开的爱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她的夫君。
可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曾轻视她、欺瞒她、背叛她。
唯有一件事他没有骗她,那就是他爱她,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爱。现在想来,往年过生日时他眼中微妙的波澜,和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原来是为此。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他受世间最正统的教育,忠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却愿意与她一同一生无子。
往事沉疴暂且不表,只要他不再那般,她就原谅他,好好与他在一起。
谢云霁的手有些冷,她便自然地蹙过身子来为他挡着风。
青年阖着眼,面色平静,唇角却勾起压都压不住。
他伸手将她揽过,她惊呼一声便稳稳坐在了他腿上。
“旎欢。”谢云霁埋首在她怀中,深吸一口气,馨香满怀,他笑了笑,发出满足的喟叹:“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啊。”
“冷了吧?我们回去。”宋旎欢温柔地说道。
睡醒后的青年精神焕发,眉眼含笑,“好。一会儿天色暗了家宴就要开始了,我们下山去吧。我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了压祟钱,你帮我发给他们好不好?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守岁,共度岁岁年年。”
“好啊!”她笑着,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好多人都想见见你呢,特别是弟弟们,他们马上要参加春闱了,有一堆问题等着你指点;还有十娘和十三娘,她们跟人打赌说你比那邀月公子还要好看,绝对能稳住排名呢……”
“邀月公子是谁?什么排名?”谢云霁疑惑地问道。
“这个嘛……”旎欢忍不住笑了起来,眨眨眼,“等会儿让妹妹们告诉你吧。”
若是让谢翰林知道,在陈郡他闻名的并非自己的才气,而是俊美的容颜,真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甚至还有个美男排行榜,由于他很久没回陈郡,蝉联榜首数年的他据说就要被秦楼楚馆新晋的邀月公子反超了……
想到这里,宋旎欢拢着手炉浅笑,细碎的雪花飘落,岁月静好。
谢云霁将她的手牵起,不紧不慢地向山下走去,喁喁细语的两道清贵身影,渐渐隐入风雪中。
*
又一年除夕。
北境过年与中原不同,不像锦绣云京习惯了呼奴唤婢地置办年货,这里的人都是自己动手张罗,繁忙中是喜气洋洋的安稳从容。
从军这些年,谢檀已习惯了外乡的年味,蹲下来正扎着草把子,等天黑了驱傩守岁时烧火用。
抬手、捆绑、抽刀割断麻绳,动作利落,从后面看去,宽肩窄腰,早已没了少年时的单薄模样。
两个兵丁挪动着蜡台和一箱锡纸,问道:“将军,今年祭神怎么安排?”
北境民族杂居,年节已从了胡俗,过年的时候除了驱傩守岁外,还要祭神。
“和往常一样。”谢檀边干活边道。
两个兵丁对视一眼,试探询问道:“那个什么圣女……弟兄们说女贞部过年的时候圣女都会向天神献舞,将军,您看要不要让她今年和也往年一样?热闹热闹,给咱们弟兄们也跳跳舞?”
谢檀动作停下了,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地牢白日里也燃着火把,火焰燃烧仍然驱不散地底的阴冷。
那女子坐在枯草堆砌的地上,微阖着眼,若不是鼻息间有吐息的白气,还以为是原地坐化了。
谢檀凝视着她,这便是北境人人尊崇的圣女,他潜入女贞内部,假扮他们的族人,甚至将头发染黑了,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此女子抓获。
已经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的意志并没有因此而崩溃。相反,她似乎每天都在静静地坐着,仿佛能从这种宁静中汲取力量。
她看上去已不再年轻,相貌也相当平凡,只有她脸颊上淡淡的粉红色图腾揭示出她的真实身份——女贞部圣女。
今晚她原本应该为神献上一舞。但现在,她只能在这里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
“骗子。”冷漠而轻慢的话语从圣女嘴边滑落,她睁开了眼,盯着他。
“圣女。”他道。
圣女风眠没有说话,面前的青年属于意志力极强的,她竟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情绪。
他的心,被他严密地隐藏了起来。
他睨着她,“你的神,可告诉你有被我抓起来的一天?”
“你的子民们知道你在我手中,便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耗着吧,日日又年年,中原的百姓迟早会侵入你们,将你们的族群分化离析。”
风眠淡淡看着谢檀,微弱的火光中,她轻轻笑了,忽然道:“你这样的少年白发,在我们族群中,是天神之子的象征。”
谢檀愣住,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这样的话语,也曾从另一个人口中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