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提着的灯笼倒在了雪地上,照亮了来人织金袍角满绣的云龙纹。
她不敢抬头看,真是倒霉催的,这个时辰皇帝不应该在宴请群臣么,怎么走到了贞顺门上?!
许久不见皇帝出声,宫婢忍不住抬眼看去,竟和皇帝的视线撞个正着。
只见皇帝眉眼间摄人的冷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震惊的神色。
仿佛完美的面具被打碎,这种神情怎会出现在这位杀伐果断的新帝脸上?
她知道皇帝并不是在看她,忍不住顺着皇帝的目光向后看去……是在看轿子里的那位?
“陛下明鉴,奴婢是奉陈督主之命送宋娘子出宫……”宫婢垂下头解释道。
“谁?”皇帝的目光压下来,细听去声音竟有些许颤抖,“送谁出宫?”
“宋、宋娘子……”
宫婢话音未落,谢檀一个踏步上前掀开了轿帘,入目是绣着白梅的丝履,他往上看了一眼,继而迅速放下。
这一下太快,宋旎欢根本没看清是谁,依稀可见金龙飞舞的龙袍束着宽肩窄腰,挺拔落拓,一头银发如落雪。
皇帝暮年了,怎的身材还如年轻人一样?
正想着,那人的声音传来,“旎欢?”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跋涉而来。
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却谨记宫婢严肃嘱咐过的不要掀开轿帘不要往外看,所以她迟疑着没有出声。
“旎欢。”他又唤道,这一次,不再是询问,而是肯定。
她果然还活着,不,即使她真的魂归幽冥,他也想再见她一面。
方才的惊呼声,这声音太熟悉不过,她的一颦一笑,连同她的声音,都刻在谢檀脑海里不曾淡去分毫。
惊喜、不可置信、失而复得的震撼扑面而来。
他掀开了轿帘,眸中有亮光,“这次瞧清楚了,我是谁?”
穿过了岁月和生死,他与她终于又重逢。
宋旎欢凝目望去,一时有些恍惚。
那个单薄瘦弱、阴冷精致,只喜欢对着她笑的少年,和面前这个身着沉重华丽云龙纹皇袍的帝王……实在联系不到一起去。
他面容相比于五年前的精致多了些硬朗,身形也更加高大了,他的气势和威压,让人平白的生出畏惧之心。
他对她笑,眸光幽深,笑容恣意。
与多年前那个许诺她漫天烟花的少年,终合二为一。
谢檀的呼吸有些快,这一刻像是在梦里,他等着她认出他。
“檀哥?”宋旎欢试探着唤他。
跪在雪地里的宫婢知道新帝单名一个檀字,现下听闻这妇人直呼新帝名讳,连忙提醒道:“放肆!见了圣驾不知垂首下跪,还直呼圣上名讳!”
说着就去拽她下轿。
宋旎欢踉跄着下来,脑海中混沌不已。
什么圣驾……
圣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为何穿着龙袍?
那婢女拽着她的胳膊下跪,在亮白的雪色下瑟瑟发抖,跪着乞命,“宋娘子不曾见过天颜,冲撞了圣上,是奴婢管教不周,还请圣上饶命……”
怎料下一刻,新帝一把扶起屈膝的妇人,将她牢牢抱进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是我,我是你檀哥。”
“旎欢,真的是你么?”
“你……还记得我?”
在梦里多少次想问出的话,今日终于说出口了。
这一声檀哥,叫的谢檀的心都颤了。
五年前在馥娆庭重逢,她不识得他,还把他当成谢云霁。
如今她唤他檀哥,一如多年前那样!
她终于回来了,上天垂怜,终于将她还给了他!
她现在已不是谢少夫人!而是他的宋旎欢!
宋旎欢被他抱着,身体有些僵硬,推了他两下,他全然不为所动,她只得低低道:“你先松开我……”
谢檀这才如梦方醒,松开了她,在月色下,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跟他记忆中的样子很不一样。
纵使是披着厚重的狐裘大氅,也能从露出的伶仃手腕看出她瘦的惊人,原本明艳的眉眼沉郁,面容泛着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像是一阵撩人的烟雾,风一吹就散了。
让他想到一个词,“病美人”。
少女时期的她明媚活泼如同三月的江南,后来在馥娆庭与她相遇时,她一颦一笑透着不动声色的妩媚。
从未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没了活气,有灯枯之相。
可她是宋旎欢没错。
她问:“檀哥,你当了皇帝?”
他的声音柔和,一如往日,“是,以后我与你细说。”
“是你要我?”宋旎欢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谢檀一时语塞,耳尖竟有些发红。
她又补充道,“是你让六殿下带走我的,然后把我送进宫来么?”
谢檀这才明白她说什么,脑海中将有关她的线索细细串联了起来,知道了真相的大概,这一切原来是萧慎安排,后不知怎么,等他当了皇帝她才被送进宫来。
他认真回答道:“不是,我并不知情。”
“我在北境驻军,听我的人说你骤然身死,彼时叶城又遭了围,待我带人冲出去,才发现天下都乱了。等尘埃落定之后,我去了谢府好几次,都问不出你的消息……”
“你,听说我身死?”她揪住了重点,“是谁告诉你我的消息?”
谢檀顿住,脸色微红,咳咳了两声,“雪地里冷,别在这说,先跟我回殿里去吧。有许多话想问你,你也有想问我的吧?”
宋旎欢点了点头。
这时有一排太监踏着碎步奔过来,跪下道:“圣上,可找到您嘞,百官还在麟德殿候着您,等您一同趋傩守岁呢。”
谢檀面色恢复了冷淡,道:“让他们散了吧,都回去陪老婆孩子去。”
他心中漫过从未有过的柔软!他也要陪心中所爱去了!
细碎的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他用余光看着身侧的她,像要把这一刻刻进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