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皇帝发布《罪己诏》都是为了安抚民心、以检讨自己的过错来调整政策,来达到维护统治的目的。
他却真的要退位。
谢檀不知在桌案前坐了多久,眼眶通红,形容憔悴,牙关咬的发疼,宋旎欢的骤然离开,如同一柄尖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远道而来的僧人。
“殿下。”谢檀道。
他还唤他殿下。
谢檀怎会不知这些年萧玹在背后做的一切。
那时他初登大宝,篡位的名声不好听,是萧玹发动了他隐秘的渠道,向天下有志之士歌功颂德他的贤名和骁勇。
天下有志之士中有许多修帝王道的大家,为的就是寻一贤明君主辅佐左右,当年身为皇长子的太子登基,身份正统,为人温厚,吸引了不少隐世的大才向其靠拢。
萧玹毫不吝啬将自己的资源向他倾斜。
谢檀一直想问一句为什么。
而现在,他能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对不住。
对不住兄长的青睐和看重。
谢檀沉默,抬眸,道:“她死了。兄长定能懂我。”
他一直忍耐着,克制着。时至今日都不敢相信她怎会在这样一个日子,她亲口说出愿意嫁给他的日子离他而去?
是他的错,没用的仁慈放任了那些余孽。
她的青刃边都卷了,可见当时她或抵抗或求生的多么激烈。
是他的错,以为教她那点功夫就万事大吉,其实有更可怖的敌人,是她一人完全抵抗不了的。
她死于他的一念之差。
就如同多年前那样,他的一念之差,让他与她蹉跎了十年。
谢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萧玹这才看到宽大的桌案上有多份诏书,他将他们拾起,“朕每思之,如临渊而履薄,悔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这篇废弃了,还有的写了几个字就没了,有的不知所云了一整篇承认自己的过错,到最后盖了玉玺的那份《罪己诏》,竟一片空白。
谢檀吐出一口气,道:“我不配当皇帝。”
萧玹道:“君王之道,本就是无情道,我修不成,你竟也不成吗?”
谢檀神色冷峻,不欲再纠缠,摆了摆手,“这皇位本就得来不正,诏书发布后,还请兄长收拾残局。”
坐上世间至尊之位,原以为应迷人眼的权力、浮名、地位,和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快感,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从始至终,唯有她,他无法放手。
见谢檀不语,萧玹道:“陛下怎的如此天真?你若弃国,就以为这天下能安稳回到我萧氏手中了么?北境军中多少将领拥兵,在权势漩涡里还能保持本心么?”
“他们效忠的仅有你一人!”萧玹道,开国皇帝以军功治天下,能压得住那些暴戾将领的,只有谢檀。
“你若是无故禅位,你怎知他们不会以为你复国的名义作乱?届时,第一个要以自尽自证清白的人就是我!”
“无论何人逐鹿问鼎,天下势必要陷入动乱中去。”
谢檀愈发的沉默,半晌,平静道:“对不住。”
萧玹长长的叹息,这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他感同身受,只是他与他不同,他无法从这个位置上全身而退。
萧玹忽然想到和平禅位的皇帝都是以上皇自居,或大兴土木修建行宫享乐,但谢檀却并未表明禅位后的去处。
他问:“禅位之后,你欲去哪?如何能独善自身?”
谢檀目光清明,冷峻的脸忽而绽放一抹笑意,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笑让萧玹明白,他根本没想“善其身”。
“罢了,做个昏君吧。”谢檀道。
*
宋旎欢醒来,只觉得恍若隔世。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她将袖中的青刃祭出,用力插入河道的壁上,以至于自己不被湍急的水流冲晕过去。
河道的冲击不小,但她跌落时在马车里,马车被水流击散,她便浮在了被冲垮的木质车壁上。
车壁已成了块木板。
好在木板十分宽大,容得她顺流而下都没被倾覆。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看到天上飘散的流云,静静地。天空广褒,望不到边界。
脑海中想的却不是自由。
而是那高大的宫殿,华丽的宫门,昏黄的孤灯,还有鲛绡帐中怀抱温暖胸膛结实的银发青年。
她垂眸片刻,起身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衣衫也被水中落石刮的褴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上多处红肿的伤口。
伤口在河水的浸泡下愈发可怖。
她浑然未觉,直向前走,往有人烟的方向走。
谢檀……谢檀当时是被伏击了么,他还好么?!
从浅滩走到村庄用了整整一天,在村庄找了户人家歇脚。那人家是个寡妇单独带着儿子,见她貌美又孤苦,动了恻隐之心,寡妇将自己的粗布衣衫赠予她,换下了一身被水流激石刮破的华衣。
临走时寡妇还在她脸上抹了灰,弄乱了她如云的长发。
宋旎欢暗自记下这村落的位置,想着以后必要来报答。
第二日,她走到了城镇里,望着依旧繁华的街市,她松了口气。
谢檀是帝王,皇帝若崩逝,将举国哀悼。
显然,他活着。
但……谢檀一定以为她死了。
失去爱人的痛她最是知道,至今仍记得得知谢云霁死讯时胸口发闷,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不忍谢檀承受。
宋旎欢加快了脚程,这里离云京不远,她要快点回到他身边。
可靠走的,要想从一座城镇走到另一座城镇,是很辛苦的,速度也很慢。
宋旎欢想,若是有匹马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找到了镖局。
镖局不缺镖师,但却缺驭马的马夫。马夫多苦啊,拿的钱远比镖师少,走的路程受到的惊险刺激却和镖师一样。
路途远,又不挣钱,镖局马夫这个位置自然流动性很大。
宋旎欢一身粗布衣衫,敛了长发在帽子里,乍一看像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她找到了镖局的马夫,人一看这么一个单薄少年哪能当得起这苦差事,都不搭理她。
然而她控马的技术是用战马练出来的,可以说是出道即巅峰。
宋旎欢挑了一匹黑马,跨上去跑了个来回,等她从马上下来,那马夫的眼睛都亮了。
她道:“最近有去云京的活么?报酬……我只要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