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已自逐出姜家
作者:西浮屠   晏君山最新章节     
    秦又天将顾庭芳与韩冲关在囚牢之中,为防止他们闹事,去除甲胄,没收武器,夜深了连一支蜡烛都不给。
    顾庭芳与韩冲平日里就不对付,此刻关在一起,简直浑身难受,但此刻也实在没有心思急计较。
    韩冲本就是不羁的性子,这一时间没了刀还被困住,连光源都不给,黑暗中嘀嘀咕咕咒骂起来:“妈的秦又天,这是趁机公报私仇!老子教他们说突厥话,那是看得起他,竟然敢关了老子!当初他比武输了,老大还特意下令,要顾及他的面子,想不到啊,我们不想将仇结深了,他倒好,有奶便是娘,换了个皇帝,立马翻脸不认人了。”
    “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出去了,等老大杀回来,有他好看的!”
    顾庭芳靠着潮湿的木桩,听着韩冲的咒骂,心烦不已。本想闭着眼睛,等他消停也就罢了。谁知他没完没了,黑暗中顾庭芳冷不丁说了一句:“你能不能闭嘴?”
    韩冲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反呛她:“怎么我发几句牢骚也要你管?”
    “你啰里八嗦又有什么用?这狗皇帝眼下是想借刀杀人,困死我们,最后捡现成的。还不如省点力气,找个机会和我一起杀出去!”
    韩冲冷笑一声:“就凭你?你打得过秦又天?我说句不好听的,老大这回去是早就做了准备的,铁了心要宰了那个什么狗屁大可汗,你呢,你连个毛都不知道,为啥,还不是因为你动不动就发疯!今天要不是你太冲动,咱们偷摸着带人出去,说不定眼下都已经拿下昱州了!”
    黑暗中,只听见一阵拳锋擦过,顾庭芳的拳头已经落在韩冲脑袋上了。
    他吃痛大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正要动手,一阵为微弱的烛光跳跃,照亮了韩冲眼前的顾庭芳。
    二人同时向囚牢外看去,只见姜洹一身黑衣,秉烛而立。
    韩冲与他并不相熟,也不清楚他与顾庭芳的旧事,但看今日他全力阻拦顾庭芳所流露出的关切,与此刻全神贯注留在顾庭芳身上的眼神,便知道是来找她的。
    囚牢不大,但韩冲还是尽可能地朝着角落里挪,凭他纵横欢场多年,又怎会看不明白姜洹眼中的意思。
    他靠着角落,蜷缩身体,闭上眼:“你们聊。”
    姜洹甚至都没看韩冲一眼,便来到顾庭芳面前蹲下身:“煦儿,我知道你担心,但此刻你必须留在这里。”
    顾庭芳抬起头来看他,讽刺道:“怎么,京官儿做久了,也学会如何像狗一样讨皇帝开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庭芳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听他多言,打断他:“姜洹,上回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此刻你若帮不上我,就别在这儿废话了。”
    姜洹沉默,深看他,眼波如同暗夜中的河流,看似平静,实际上底下暗流涌动。
    顾庭芳见他不说话,冷声道:“你滚吧。”
    姜洹却不动,低声道:“我替你去。”
    顾庭芳似乎并不相信他:“你可想清楚了。得罪了皇帝,你这云麾将军就算做到头了。还有你姜家…”
    “我说了,任打任罚,要命给命。”
    顾庭芳顿住,手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根枯草,在手里反复揉捻:“还有你姜家最看重的名声……”
    “我已自逐出姜家。”
    捏着枯草的手指僵住,烛火倏然跃起,照亮了她眼前的面庞,他浓眉大眼,鼻梁挺括,薄唇轻牵,露出桀骜不羁的笑,就像多年前在练兵场上初见,他与她的兄弟们赛马,拿了头筹,打马折回,笑着朝她走来……
    当年碧草接天,山花盛开,天空旷远,而如今夜色寂寥,人更如她手中的枯草一般,枯萎后被命运反复倾轧。
    她知道他家里世代从戎,唯独父辈有些功勋,因而格外看重他,不然也不会将他送到顾家军中跟随一众名将。
    可她也知道,他家里一直希望他能娶一位文官嫡女,再增荣光。
    她在军中长大,不懂贵女姿态,一直都不是他的良配。也是因为他开口求了亲,家中才急着以母亲病重为由将他召回。
    他因此保了一条命,她在无尽痛苦之中,为数不多残存的安慰,便是他们到底没有成婚,使他得以保全。
    “姜洹,”她有些哽咽,还强作镇定,“你没必要这样,反正一切都已经毁了。”
    姜洹却坚定而深沉地凝视着她疤痕遍布的脸:“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以后。”
    顾庭芳已经全然说不出话来,移开了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睡死的韩冲。
    姜洹却仿佛看不到有别人一样,对她说道:“你是顾家人,在这时候你不能带头抗旨,这会坐实顾家军的反心。我是陛下从上京带来的,我去最合适,即便问罪,革我一人之职即可。“
    “至于姜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煦儿,我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愧疚,我姜洹根本不在意被世人指责负心薄情,我只在乎你是否在意。更何况,顾家对我有教习之恩,萧二郎与我是生死之交,当年是我失约,这一趟,该我去。”
    顾庭芳哑然,无言再驳。
    看着她安静的模样,终于不再是狰狞暴烈的,有一瞬让姜洹唤产生错觉,她又回到了从前的她。
    姜洹笑了笑,伸手想要抚摸她脸上的伤疤,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啪”一声,被她用力打开!
    她垂首,声音又低又哑:“什么约定不约定的,我早忘了,你若能出兵,我谢谢你,但别的,就别恶心我了。”
    姜洹不恼,苦涩一笑,重新回到现实。垂首沉默了好一会,双手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转身离去,唯独留了那支没有燃尽的蜡烛在她身边照耀。
    韩冲听见姜洹脚步声走远了,而身后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终于忍不住,悄悄转过头,偷看顾庭芳。
    他一早看出姜洹看她眼神不对,没想到真是老相好。
    只见余光之中,幽暗微薄的烛光包裹着她,她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脸,但韩冲还是看见了,她微微颤动的肩头,和无声落下的,闪着光的泪水……
    他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就这么僵了许久,一直到蜡烛燃尽重归黑暗。
    韩冲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这人对你挺真心,我看你差不多就别挑了。”
    回答他的,依然是顾庭芳的拳头。
    元穆在皇帝帐外等了一整天,始终未得面圣。又传来二位将军被囚的消息,看来皇帝已经有所动作了。
    立即通知元绮,让她吩咐万凛,务必再反复搜寻大都督下落,并时刻盯着昱州与苍州的情况。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姜洹一身黑衣出现在兄妹二人面前。
    元穆是与姜洹共同领着萧淙之给的军队打进宫的,二人已经相熟,元穆更是清楚他与顾萧两家的过往,此刻出现,恐怕会是转机。
    “姜将军深夜来此,可是有主意能解眼下危机?”
    姜洹不爱拐弯抹角,他对着元家兄妹行了礼,便直接说道:“只要大都督平安归来,眼下困局自然迎刃而解。但帝王疑心,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除的,我可以救他这一回,但日后若想平安,就看国公爷与夫人如何筹谋了。”
    元绮眼下只要萧淙之平安,于是问道:“将军说能救他,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昱州与苍州的情况,我也并不清楚,但眼下也只有我最合适去。”
    元穆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问道:“将军已经下定决心了?”
    “定了。”
    元穆转身从书案上取来了萧淙之所走的路线图,递给姜洹:“既如此,那就拜托将军了。这是大都督走的路线图,若他不在昱州,那就得有劳将军沿此路线寻找了。”
    姜洹拿过,在手里看了一眼,痛快的收下,转身大步迈开走出去:“放心。”
    姜洹能带的人不多,仅不足五千,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连夜以回扬州的名义骗过了守卫,直奔昱州。
    元绮无法入眠,安胎药一碗接一碗地喝,也止不住心悸。
    躺在床上,心中一遍一遍地盘算着如今的局势,皇帝囚禁萧淙之心腹将领,这是明摆着不让人带兵支援了。
    眼下姜洹已经去了,但他人少,此去能否成功亦未可知,她想,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到万全之策去救他!
    可如今哪还有什么万全之策,除非皇帝愿意派兵,不然便是顾家军群起抗命自行用兵。
    说到底,只要帝王疑心不消,即便派人去,也未必是救,就算平安回来了,也难保没有暗枪!
    究竟如何才能彻底消除帝王之疑心呢?
    黑暗中,她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个苗头——人唯有掐住了对方的死穴,才能安然入睡。只是没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她并不想这么做……
    北方的夜雾浓郁得化不开,月与星辰皆不可见,姜洹带着人连夜直奔昱州,奔袭在茫茫草原之上,难以分辨方向,唯有风中的泥土与青草味道混合着水汽,充斥鼻腔给人以实感。
    这何尝不像他心中所追逐的东西,在黑暗中早已破碎,唯有那一点点的生机引诱着他不断前进……
    一直到晨光乍现,曦微之中他见到了前方有一队人马,正等在原地。粗看并不是外族人,可等到走近,却发现,领头的竟然是秦又天带着御林卫!
    御林军玄甲森然,矗立眼前普通铜墙铁壁,无法逾越。
    而秦又天手持长枪,跃然马上。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借刀杀人了!
    姜洹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他既然带了人出来,这一回无论是谁挡在他面前都无法阻止他去救人!
    他当即勒马拔刀,刀芒闪耀指向秦又天:“秦将军,姜洹此行,为援昱州,大义当前,性命已在身外,还请将军不要阻拦。否则……”
    “否则如何?”
    姜洹道:“杀过去!”
    秦又天打马上前,来到姜洹面前:“姜将军刚刚勤王立功,正是获封的好时候,难道想要就此断送吗?”
    “我的前途,用不着秦将军担心。”
    秦又天对姜洹并不了解,但眼下看来,他明知自己捉了顾庭芳与韩冲,还敢趁夜色来,可见其决心与胆色。
    “姜将军,你可想清楚了。欺君抗命,你担得起吗?”
    姜洹不与他废话,嘲讽道:“秦又天,亏你还是武状元出身,一无政务在身,二无征战之机,说的好听是御林卫,说白了不过就是陛下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如今大敌当前,同胞有难,你不去杀突厥人,却反倒将刀对准自己人,你也配代理郸州军务?简直可笑!”
    秦又天逆光而立,脸上轮廓的影子之中,他面如雄狮,势在必得紧盯猎物,还以为他即将会扑食,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让来了路!
    只见他抬了一下手,身后的御林军自动分列两边,让出一条路来。日出的晨光穿透人群直射而来。
    “这是什么意思?”姜洹问秦又天。
    秦又天却道:“此处已经靠近昱州边界,将军小心碰上那些流窜的外族人,若是一不小心被逼入昱州陷入战火,我可就爱莫能助了。姜将军既然已经决心赌上性命与前程,那就痛快点儿,替我也多杀几个突厥狗!”
    好一个被逼入昱州陷入战火,这是连放他的理由都想好了。
    姜洹嘴角扬起,打马从秦又天身边走过:“谢了。”
    他身后的军队追上他的身影,快速穿过了御林军让出的道。朝着朝阳的方向而去……
    待他们走后,秦又天转身对御林军说道:“顾庭芳韩冲,未得上令私自调军,已被擒拿,姜洹受此二人唆使,擅自出兵,我等追至昱州境外,与吐谷浑人交锋,一时混战,让姜洹趁机跑了,此刻已入昱州,你等随我回去复命,再有从者,严惩不贷,听见了吗?”
    御林军齐声回答:“是!”
    秦又天难逢对手,因而钦佩萧淙之的武艺,在郸州多日,更是看清了他的处事与不易。同为武将,试问谁不想金戈铁马,挥斥方遒?大敌当前,要他去做断自家人后路的事儿,他做不到!
    而对于御林军来说,萧淙之能胜过秦又天,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而他下令不许任何人折辱秦又天,这也给足了御林军面子。
    秦又天抓顾庭芳,是因为唯有她留在军中,才不致顾家军反叛,而抓韩冲,那单纯属于御林军私人恩怨了。
    回望姜洹离去的方向,他有一瞬间希望,去的人是自己。